新元史卷之一百五十七 列傳第五十四

《新元史》——柯劭忞

劉秉忠秉恕 張文謙 竇默 姚樞煒 燧

劉秉忠,字仲晦。初名侃,因從釋氏,又名子聰,拜官後始改今名。其先瑞州人,後徙於邢州。太祖十五年,木華黎取邢州,立都元帥府,以其父潤爲都統。事定,改署州録事,歷鉅鹿、内丘兩縣提領。

秉忠風骨秀異,志氣英爽不羈。八歲入學,日誦數百言。年十七,爲節度使府令史。居常鬱鬱不樂,一日,投筆歎曰:「吾家累世衣冠,乃爲刀筆吏乎!丈夫不遇於世,當隱居以求志耳。」即棄去,隱武安山中。久之,天寧僧虚照招爲弟子,使掌書記。後游雲中,居南堂寺。

世祖在潛邸,僧海雲被召,過雲中,聞其博學多材藝,邀與俱行。既入見,應對稱旨,屢承顧問。秉忠於書無所不讀,尤邃於《易》及邵氏《經世書》,至於天文、地理、律曆、六壬、遁甲之屬,靡不精通。世祖大愛之,海雲南還,秉忠遂留藩邸。後數歲,奔父喪,賜金百兩,仍遣使送至邢州。秉忠初丁母憂,毁瘠骨立,衣一敝裘,三年不易。及父卒,雖從天竺之教,然哀感幾於滅性,與執通喪者無以異。服除,復召還和林。上書於世祖曰:

典章、禮樂、法度、三綱五常之教,備於堯、舜,三王因之,五霸假之。漢興以來,至於五代,一千三百餘年,由此道者,漢文、景、光武、唐太宗、玄宗五君,而玄宗不能有終也。然治亂之道,係乎天而由乎人。天生成吉思皇帝,起一旅,降諸國,不數年而取天下,勤勞憂苦,遺大寶於子孫。

愚聞之曰:「以馬上取天下,不可以馬上治之。」昔武王,兄也;周公,弟也。周公思天下善事,夜以繼日,每得一事,坐以待旦,以保周天下八百餘年,周公之力也。今皇帝,兄也;大王,弟也。思周公之故事而行之,千載一時,不可失也。

君之所任,在内莫大乎相,在外莫大乎將。内外相濟,天下之急務也。然天下之大,非一人所能及;萬事之細,非一心所能察。當擇開國功臣之子孫,分爲京府州郡,監守督責舊官,以遵王法。仍差按察官守,治者升,否者黜,則賢能奮而人才出。

天下户過百萬,自忽都那演斷事之後,差徭役甚大。加以軍馬調發,使臣煩擾,官吏乞取,民不能當,是以逃竄。宜比舊減半,或三分去一,就見在之民以定差税,招逃者復業,再行定奪。官無定次,清潔者不遷,汙濫者不黜。可比附古例,定百官爵禄儀仗,使家給身榮。有犯於民,設條定罪。威福者君之權,奉命者臣之職。今百官自行威福,進退生殺惟意之從,宜從禁治。

天下之民未聞教化,見在囚人,宜從赦免,明施教令,使之知畏,則犯者自少。教令既設,又不宜繁,因大朝舊例,增益民間所宜設者十數條足矣。教令既施,罪不至死者,皆提察然後決;犯死刑者,覆奏然後斷,不致刑及無辜。

天子以天下爲家,兆民爲子。國不足,取於民,民不足,取於國,相須如魚水。有國家者,置府庫倉廪,亦爲助民;民營産業,亦爲資國用也。今宜打算官民所欠債負,若實爲應當差發所借,宜依合罕皇帝聖旨,一本一利,官司歸還。凡賠償無名,虚契所負,及還過元本者,並行赦免。

納糧就遠倉,有一廢十者,宜從近倉以輸爲便。當驛路州城,飲食祗待偏重,宜計所費以準差發。關市津梁正税十五分取一,宜從舊制,禁横取,減税法,以利百姓。倉庫加耗甚重,宜令權量度均爲一法,使錙銖圭撮尺寸皆平,以存信去詐。金銀所出,淘砂鍊石,實不易爲。一旦以飾皮革,塗木石,取一時之華麗,廢爲無用,甚可惜也,宜從禁治。除帝胄功臣大官以下章服有制,外無職之人不得僭越。今地廣民稀,賦斂繁重,民不聊生,何力耕耨以厚産業?宜差勸農官二員,率天下百姓務農桑,營産業。

古者庠序學校未嘗廢,今郡縣雖有學,並非官置。宜從舊制,修建三學,教士以經義爲上,詞賦論策次之。兼科舉之設,已奉合罕皇帝聖旨,因而舉之,易行也。開設學校,宜擇開國功臣子孫受教,選達才任用之。

關西、河南地廣土沃,以軍馬之所出入,荒蕪不治。宜設官招撫,不數年民歸土闢,以資軍馬之用,實國之大事。移刺中書拘榷鹽鐵諸産、商賈酒醋貨殖諸事,以定宣課,雖使從實恢辦,不足亦取於民,已不爲輕。奥魯合蠻奏請於舊額加倍榷之,往往科取民間,科榷並行,民無所措手足。宜從舊例辦榷,更或減輕。罷繁碎,止科徵,勿任獻利之徒削民害國。鰥寡孤獨廢疾者,宜設孤老院,給衣糧以爲養。使臣到州郡,宜設館,不得於官衙民家安下。

孔子爲百王師,立萬世法。今廟學雖廢,存者尚多。宜令州郡祭祀,釋奠如舊儀。近代禮樂崩壞,宜刷徵太常舊人,教引後學,使器備人存,實太平之基、王道之本。今天下廣遠,雖成吉思皇帝威福所被,亦天地神明之祐也。宜訪名儒,循舊禮,奠祭上下神祇,和天地之氣,順時序之行。

見行遼曆,日月交食頗差,聞司天臺改成新曆,未見施行。宜因新君即位,頒曆改元。令京府州郡置更漏,使民知時。國滅史存,古之常道。宜修《金史》,令一代君臣事業不墜於後世。

國家廣大如天,萬中取一,以養天下名士宿儒之無營運産業者,使不致困窮。或有營運産業,應輸差税。其餘大小雜泛並行蠲免,使自給養,實國家養才勵人之大者。明君用人,如大匠用材,隨其巨細長短,以施規矩繩墨。孔子曰:「君子不可小知而可大受,小人不可大受而可小知。」蓋君子所存者大,不能盡小人之事;小人所拘者狹,不能同君子之量。盡其才而用之,成功之道也。

君子不以言廢人,不以人廢言。大開言路,所以成天下、安兆民。天地之大,日月之明,而或有所蔽。且蔽天之明者,雲霧也;蔽人之明者,私欲佞説也。常人有之,蔽一心;人君有之,蔽天下。宜選左右諫臣,使諷諭於未形,防維於至密。

君子之心,一於理義;小人之心,一於利欲。君子得位,可容小人;小人得勢,必排君子。不可不辨也。孔子曰「遠佞人」,又曰「惡利口之覆邦家」者,此之謂也。今言利者衆,非圖利國,實欲殘民而自利也。宜將國中場冶,付各路課税所,以定榷辦,其餘言利者並行罷去。

古者治世均民産業,自廢井田爲阡陌,後世遂不能復。今窮乏者益損,富盛者增加。宜禁居官在位者勿侵民利,商賈與民交易,勿擅奪欺罔,真國家之利也。

笞箠之制,宜斟酌古今,均爲一法,使無敢過越。禁私置牢獄,及鞭背之刑,以彰好生之德。立朝省以統百官,分有司以御衆事,以至京府州縣親民之職無不備。紀綱正於上,法度行於下,天下可不勞而治矣。

世祖覽其書而善之,及即位,多見施行。

秉忠又言:「邢州舊萬餘户,兵興以來不滿數百,凋壞日甚,得良牧守如真定張耕、洺水劉肅者治之,猶可完復。」世祖即以耕爲邢州安撫使。肅爲安撫副使,由是流民復業,户口日增。

憲宗三年,秉忠從世祖征大理,恒以天地好生之德勸世祖。故克城之日,不妄戮一人。從伐宋,復爲世祖言之,所至全活不可勝計。

中統元年,世祖即位,問以治天下之大經、養民之良法。秉忠采祖宗舊典,參以古制之宜於今者,條列以聞。於是下詔建元紀歲,立中書省、宣撫司。金源舊臣及山林遺逸之士,咸見録用,文物粲然一新。

秉忠雖居左右,猶不改舊服,時人稱之爲「聰書記」。至元元年,翰林學士承旨王鶚奏言:「秉忠久侍藩邸,積有歲年,參幄帷之密謀,定社稷之大計,忠勤勞績,宜被褒崇。聖明御極,萬物惟新,而秉忠猶仍其野服散號,深所未安。宜正其衣冠,崇以顯秩。」奏上,即日拜光禄大夫、太保,參預中書省事,詔以翰林侍讀學士竇默之女妻之,賜第奉先坊,給以少府宫籍監户。秉忠既受命,以天下爲己任,事無巨細,凡有關於國家大體者,知無不言,言無不聽。帝寵任愈隆,燕閑顧問,輒推薦人物可備器使者,凡所甄拔,後悉爲名臣。

初,帝命秉忠相地於桓州東,灤水北,建城郭於龍岡,三年而畢,名曰開平府。繼升爲上都,而以燕爲中都。四年,又命秉忠築中都城,始建宗廟、宫室。八年,奏建國號曰「大元」,以中都爲大都。他如頒章服、起朝儀、給俸禄、定官制,皆自秉忠發之,爲一代成憲。

帝嘗以錢幣之制問秉忠,對曰:「錢用於陽,楮用於陰。國家龍興朔漠,宜用楮幣,子孫世守之。若用錢,天下將不靖。」帝從之。後武宗鑄錢,旋廢不用。惠宗再鑄錢,而天下亡於盜賊,果如秉忠之言。

十一年,扈從至上都。其地有南屏山,築精舍居之。秋八月,秉忠無疾端坐而卒,年五十九。帝聞驚悼,謂羣臣曰:「秉忠事朕三十餘年,小心慎密,不避險阻,言無隱情。其陰陽術數之精,占事知來,若合符契,惟朕知之,他人莫得聞也。」出内府錢具棺歛,遣禮部侍郎趙秉温護其喪還葬大都。十二年,贈太傅,封趙國公,諡文貞。成宗時,贈推誠協謀同德翊運功臣、太師、開府儀同三司、上柱國,諡文正。仁宗時,又追封常山王。

秉忠自幼好學,至老不衰。雖位極人臣,而齋居蔬食,終日澹然,不異平昔。自號藏春散人,每以吟詠自適。其詩蕭散閑淡,類其爲人。有文集十卷。無子,以弟秉恕子蘭璋後。

秉恕,字長卿。好讀書,受《易》於劉肅。秉忠事世祖,以薦士自任,嫌於私親,獨不及秉恕。左右以聞,召見,遂同侍潛邸。世祖嘗賜秉忠白金千兩,辭曰:「臣山野鄙人,僥倖遭際,器服悉出尚方,金無所用。」世祖曰:「卿獨無親故遺之邪?」辭不允,乃受而散之,以二百兩與秉恕。秉恕曰:「兄勤勞有年,宜蒙兹賞。秉恕無功,敢冒恩乎?」終不受。

中統元年,擢禮部侍郎、邢州安撫副使。二年,賜金符,遷吏部侍郎。三年,升邢爲順德府,賜金虎符,爲順德路安撫使。至元元年,改嘉議大夫,歷彰德、懷孟、淄萊、順天、太原五路總管。淄萊府有死囚六人,獄已具,秉恕疑之,詳讞得其實,六人賴以不死。召除禮部尚書,出爲淮西宣慰使,會省宣慰司,歷湖州、平陽兩路總管。平陽饑,輒開倉以賑之,全活者衆。年六十,卒於官。贈禮部尚書,諡文定。

張文謙,字仲卿,邢州沙河人。父英,金邢州軍資庫使。文謙幼聰敏,與劉秉忠同學。既而欲習吏事,英召而責之,謝曰:「仰衣食於父母,竊不自安,故勉爲此。今聞命矣,願改業。」乃專心儒術。

太宗十年,試天下儒士,文謙中選,免本户徭役。世祖居潛邸,受邢州分地,秉忠薦文謙可用。召見,應對稱旨,命掌王府書記,日見信任。邢州初分二千户爲勳臣食邑,歲遣人監領,徵求百出,民不堪命。或訴於王府,文謙與秉忠言於世祖曰:「今民生困弊,莫邢爲甚。盍擇人往治之?責其成效,使四方取法,則天下均受王之賜矣。」世祖從之,選安撫使張耕、副使劉肅及李簡往。三人協心爲治,流亡復歸,户增數倍。由是世祖益重儒者,任之以政,其端實自文謙發之。

世祖征大理國,其相高祥拒命,殺信使,遁去。世祖怒,將屠城。文謙與秉忠、姚樞諫曰:「殺使拒命者,高祥爾,非民之罪,請宥之。」大理之民賴以全活。世祖伐宋,文謙與秉忠言:「王者之師,有征無戰,當一視同仁,不可嗜殺。」世祖曰:「期與卿等守此言。」既入宋境,分命諸將毋妄殺,毋焚人室廬,所獲生口悉縱之。

中統元年,世祖即位,立中書省,首命王文統爲平章政事,文謙爲左丞。文統素忌克,議論之際,屢相可否。文謙遽求出,詔以本官行大名等路宣撫司事。臨發,語文統曰:「民困日久,况當大旱,不量減税賦,何以慰來蘇之望?」文統曰:「上新即位,國家經費止仰税賦,苟復減損,何以供給?」文謙曰:「百姓足,君孰與不足?俟時和歲豐,取之未晚也。」乃蠲常賦什之四,商酒税什之一。

二年春,來朝,復留居政府。三年,阿合馬領左右部,總司財用,欲奏請,不關白中書。詔廷臣議之,文謙曰:「分制財用,古有是理。中書不預,無是理也。若中書弗問,天子將親涖之乎?」帝曰:「仲卿言是也。」

至元元年,詔文謙以中書左丞行省西夏中興等路。羌俗素鄙野,文謙得蜀士陷於俘虜者五六人,使習吏事,旬月間簿書有品式,子弟亦知讀書,俗爲一變。浚唐來、漢延二渠,溉田十數萬頃,人蒙其利。

三年,入朝。諸勢家言有户數千,當役屬爲私奴者,議久不決。文謙謂以乙未歲户帳爲斷,奴未占籍者,歸之勢家可也,其餘良民無爲奴之理。議遂定。四年六月,裁執政,降爲參知政事。五年,淄州妖人胡王惑衆,事覺,逮捕百餘人。丞相安童以文謙言奏曰:「愚民無知,爲所誑誘,誅其首惡足矣。」詔即命文謙往決其獄,惟三人坐棄市,餘皆釋之。

七年二月,立司農司,以參知政事兼司農卿。十二月,改爲大司農司。復拜大司農卿,奏立諸道勸農司。巡行勸課,請開籍田,行祭先農、先蠶等禮。復與竇默請立國子學,詔以許衡爲國子祭酒,選貴胄子弟教之。時阿合馬議拘民間鐵,鑄農器,高其價以配民,創立行户部於東平、大名以造鈔,及諸路轉運司蠹政害民,文謙悉於帝前極論罷之。

十三年,遷御史中丞。阿合馬慮文謙發其奸,乃奏罷諸道按察司,以風示臺臣。文謙奏復之,然自知爲奸臣所忌,力求去。會修新曆,乃授文謙昭文館大學士,領太史院以總其事。

十九年,復拜樞密副使。首議肅兵政,汰冗員,選擇將士而優恤其家。未及施行,二十年三月,以疾卒,年六十七。

文謙蚤從劉秉忠洞究術數,晚交許衡,尤粹於義理之學。爲人剛明簡重,數忤權倖,不以爲意。中統初,國學之育人才,司農之勤民事,太史之授人時,凡出於文謙規畫者,皆爲一代成憲。成宗即位,贈光禄大夫、大司徒,諡忠宣。累贈推誠同德佐運功臣、太師、開府儀同三司、上柱國,追封魏國公。

二子:晏,侍裕宗於東宫,爲府正司丞。世祖以宴功臣子,選充刑部郎中,累遷大司農丞。成宗即位,命進講經史,擢集賢侍讀學士、參議樞密院事,遷大學士、樞密判官。出爲陝西行臺御史中丞,卒。贈陝西行省平章政事,追封魏國公,諡文靖。次子杲,侍儀司進使。

竇默,字子聲。初名傑,字漢卿。廣平肥鄉人。幼力學,毅然異於常兒。大兵伐金,默與同行三十人俱被俘,惟默得脱歸。南走渡河,醫者王翁妻以女,使業醫,轉客蔡州。遇名醫李浩,授以銅人針法。金主遷蔡州,默恐兵且至,又走德安。孝感令謝憲子以伊洛性理之書授之,學日進。適中書楊惟中招集儒、道、釋之士,默乃北歸,隱於大名,與姚樞、許衡講學,至忘寢食。

世祖在潛邸,遣召之,默變姓名以自晦。使者從其友人往見,默不得已,乃拜命。既至,問以治道,默首以三綱五常爲對。世祖曰:「人道之端,孰大於此?失此則無以立於世矣!」默又言:「帝王之道,在誠意正心。心既正,則朝廷遠近莫敢不一於正。」一日凡三召見,奏對稱旨。自是敬待加禮,不令去左右。

世祖問「今之明治道者」,默薦姚樞,即召用之。俄命皇子真金從默學,賜以玉帶鉤,諭之曰:「此金内府故物,汝老人,佩之爲宜,且使真金見之如見我也。」久之,請南還。命大名、順德各給田宅,有司歲給衣物。

世祖即位,召至上都,問曰:「朕欲求如唐魏徵者,有其人乎?」默對曰:「犯顔諫諍,剛毅不屈,則許衡其人也。深識遠慮,有宰相才,則史天澤其人也。」天澤時宣撫河南,帝即召拜右丞相,以默爲翰林侍講學士。

時初建中書省,平章政事王文統頗見委任,默上書曰:「臣事陛下十有餘年,數承顧問,與聞聖訓,有以見陛下急於求治,未嘗不以利生民、安社稷爲心。時先帝在上,姦臣檀權,總天下財賦,操執在手,貢進奇貨,衒耀紛華,以娱悦上心,其扇結朋黨、離間骨肉者,皆此徒也。此徒當路,陛下所以不能盡其初心。今天順人應,誕登大寶,天下生民莫不懽忻踴躍,引領盛治。然平治天下,必用正人端士,唇吻小人一時功利之説,必不能定立國家基本,爲子孫久遠之計。其賣利獻勤、乞憐取寵者,使不得行其志,斯可矣。若夫鉤距揣摩、以利害動人主之意者,無他,意在擯斥諸賢,獨執政柄耳。此蘇、張之流也,惟陛下察之。伏望别選公明有道之士,授以重任,則天下幸甚。」

他日,默與王鶚、姚樞俱在帝前,復面斥文統曰:「此人學術不正,久居相位,必禍天下。」帝曰:「然則誰可相者?」默曰:「以臣觀之,無如許衡。」帝不悦而罷。文統深忌之,乃請以默爲太子太傅。默辭曰:「太子位號未正,臣不敢先受太傅之名。」復爲翰林侍講學士。事具《許衡傳》。未幾,默謝病歸。及文統伏誅,帝追憶其言,謂近臣曰:「曩言王文統不可用者,惟竇漢卿一人。向使更有一二人言之,朕寧不之思耶?」召還,賜第京師,命有司月給廪禄。國有大政,輒訪之。

默與王磐等請分置翰林院,專掌蒙古文字,以翰林學士承旨撒的迷底里主之。其翰林兼國史院,仍舊纂修國史,典制誥,備顧問,以翰林學士承旨、兼修起居注和禮霍孫主之。默又言:「三代所以風俗淳厚,歷數長久者,皆設學養士所致。今宜建國學,博選貴族子弟教之,以示風化之本。」帝並從之。

默嘗與劉秉忠、姚樞、劉肅、商挺侍上前,默言:「君有過舉,臣當直言,都俞吁咈,古之所尚。今則不然,君曰可,臣亦以爲可;君曰否,臣亦以爲否,非善政也。」明日,復侍帝於幄殿,獵者失一鶻,帝怒,近侍揚言宜加罪責。帝惡其迎合,命杖之,釋獵者不問。既退,秉忠等賀默曰:「非公,安能感悟至此!」

至元十二年,默年八十,公卿皆往賀。帝聞之,拱手曰:「此輩賢者,惜老矣!安得請於上帝,常留事朕,共治天下?」悵然者久之。默雖不視事,帝數遣中使以珍玩及諸器物存問之。十七年,加昭文館大學士,卒,年八十五。帝嗟悼,厚加贈賜,皇太子亦賻以鈔二千貫,命有司護喪歸。

默爲人樂易,平居未嘗臧否人物,與人居,温然儒者也。至論國家大計,面折廷諍,人謂汲黯無以過之。帝嘗謂侍臣曰:「朕求賢三十年,惟得竇漢卿及李俊民二人。」又曰:「如竇漢卿之心,姚公茂之才,合而爲一,斯可謂全人矣!」後累贈太師,封魏國公,諡文正。

子履,累官中書左丞、集賢大學士。方直有父風。卒。有遺腹子棄於外,集賢大學士王約奏,宜收養歸宗爲履後,詔竇氏收養之。

姚樞,字公茂,本柳城人,後遷河南洛陽。少力學,讀書夜分不輟。其母恐過勞,止之,乃塞窗不使見燭。漏三下,方就枕。金末,内翰宋九嘉有當時重名,一見樞,稱其有王佐之才。太宗選儒者十八人,即長春宫教之,使楊惟中監其事。樞與惟中有舊,往從之。五年,惟中偕樞覲太宗於和林,帝甚重之。大軍南伐,詔樞從惟中即軍中求儒、道、釋及醫、卜之士,至拔德安,獲名儒趙復,始獲見程頤、朱熹之書。十三年,賜金符,爲燕京行臺郎中,時行臺牙魯瓦赤黷貨,以樞幕長,分及之,樞一切拒絶,因棄官去。攜家至輝州蘇門山,爲廟奉孔子及宋儒周、程、張、邵、司馬諸賢,刊羣經,惠學者。許衡在魏州,至蘇門就録程、朱著述以歸,謂其徒曰:「曩所授受皆非也,今始聞進學之序。」

世祖在潛邸,遣趙璧召樞至,大喜,待以客禮。詢及治道,樞爲書數千言以進,首言治國平天下之大經,彙爲八目,曰修身、力學、尊賢、親親、畏天、愛民、好善、遠佞。次及救時之弊,爲條三十,曰:「立省部,則庶政出於一途。辟才行,舉遺逸,慎銓選,汰職員,則不專世爵而人才奮。班俸禄,則贓穢塞而公道開。定法律,審刑獄,則收生殺之權,諸侯不得而專。設監司,明黜陟,則善良姦窳可得而舉刺。閣徵斂,則部族不横於誅求。簡驛傳,則州郡不困於需索。脩學校,崇經術,旌節孝,以爲育人才、厚風俗、美教化之基。重農桑,寬賦税,省徭役,禁遊惰,則民力紓,且不趨於浮僞。肅軍政,使田里不知行營往復之擾攘。周匱乏,恤鰥寡,使顛連無告者有養。布屯田,以實邊戍。通漕運,以廪京都。倚債負,則賈胡不得以子爲母,破稱貸之家。廣儲畜、復常平,以待凶荒。立平準,以權物估。卻利便,以塞倖門。杜告訐,以絶訟原。」各疏張弛之方於下,世祖嘉納焉。

憲宗即位,詔凡軍民在赤老温山南者,聽世祖領之。世祖既奉詔,宴羣臣,酒罷,遣人止樞,問曰:「頃者諸臣皆賀,汝獨默然,何耶?」對曰:「今天下土地之廣,人民之殷,財賦之阜,有加於漢地者乎?軍民吾盡有之,天子何爲?異時廷臣間之,必悔而見奪。不若但總兵權,供億之需取之有司,計之上者也。」世祖大悟,曰:「此吾慮所不及者。」樞又請置屯田經略司於汴以圖宋,置都運司於衛以轉粟於河南,世祖俱從之。憲宗大封同姓,敕世祖於南京、關中自擇其一。樞曰:「南京土薄水淺,不若關中古稱天府。」於是世祖願有關中。憲宗二年夏,從世祖征大理,至曲先腦兒之地,夜宴,樞陳宋曹彬取南唐不殺一人、市不易肆事。明日,世祖據鞍呼曰:「汝昨言曹彬不殺,吾能爲之!」樞賀曰:「聖人之心,仁明如此,民之幸也!」明年,王師入大理,飭樞裂帛爲旗,書止殺之令,分布城中,由是民獲完保。

六年,憲宗遣阿藍答兒置局關中,以百四十二條鉤考經略宣撫司官吏,下及征商,曰:「俟終局日,入此罪者,惟劉黑馬、史天澤以聞,餘悉誅之」。世祖聞之不樂,樞曰:「帝,君也,兄也;大王爲皇弟,臣也。事難與較,莫若卒王邸妃主自歸朝廷。疑將自釋。」世祖初難之,後思之數日,乃謂樞曰:「從汝!從汝!」時憲宗在河西,聞之不信,曰:「是有異心!」曰:「來,詐也!」及世祖見憲宗,相持泣下,竟不令有所白而止,因罷鉤考局。

世祖即位,立十道宣撫使,以東平嚴忠濟强横難制,乃命樞使東平。既至,置勸農、檢察二司以監之,均賦役,罷鐵官,忠濟不敢抗。中統三年,拜太子太師,樞固辭,改大司農。樞奏曰:「昔孔子五十一代孫元措,襲封衍聖公,卒,其子與族人争求襲爵,訟之潛藩。帝曰:『第往力學,俟有成德達才,我則官之。』又曲阜有太常雅樂,憲宗命東平守臣輦其歌工與俎豆、祭服至日月山,帝親臨觀之,飭東平守臣,員闕充補,勿廢肄習。且陛下閔聖賢之後與凡庶等,既命楊庸選孔、顔、孟三族俊秀者教之,乞真授庸教官,以成國家育材之美。王鏞練習故實,宜令提舉禮樂,使不致崩壞。」皆從之。詔赴中書議事。兼修條格,諭曰:「姚樞辭台司,朕甚嘉焉。省中庶務,須賴一二老成同心贊畫,可與尚書劉肅往盡乃心,其尚無隱。」及條格成,與丞相史天澤奏之。

李璮叛,帝問:「卿料何如?」對曰:「使璮乘吾北征之釁,瀕海擣燕京,閉居庸關,惶駭人心,爲上策。與宋連和,負固持久,數擾邊,使吾罷於奔命,爲中策。如出兵濟南,待山東諸侯應援,此成擒耳。」帝曰:「今賊將安出?」對曰:「出下策。」初,帝嘗論天下人材,及王文統,樞曰:「此人學術不純,以游説干諸侯,他日必反。」至是,文統果與璮通謀,伏誅。

時回回人乘間上言:「回回雖盜國家錢物,不至如秀才敢爲叛逆。」帝曰:「昔姚公茂嘗言王文統必反,竇漢卿亦屢發其奸,秀才豈盡反者?」然文統之相,實商挺薦之。至是,費寅訟挺爲文統羽翼,引陝西行省部事趙良弼爲證。於是囚挺上都,而繫良弼於獄。會遣阿脱行樞密院於成都,使省臣擇其副。樞奏:「惟商挺與趙良弼可,幸陛下寬其前罪用之。」帝乃赦良弼,用爲行院副使。

至元三年,行省事於西京、平陽、太原諸路。四年,拜中書左丞,奏罷世襲官,置牧守。或言中書政事大壞,帝怒大臣,罪且不測,樞上言:「太祖開創,跨越前古,施治未遑。自後數朝,官多刑濫,民困財殫。陛下天資仁聖,自昔在潛,聽聖典,訪老成,日講治道。如邢州、河南、陝西、皆不治之甚者,爲置安撫、經略、宣撫三使司,頒俸以養廉,去污濫以清政,勸農桑以富民,不及三年,號稱大治。諸路之民望陛下之拯己,如赤子之求母。先帝陟遐,國難並興,天開聖人,纘承大統,即用歷代遺制,内立省部,外設監司。自中統至今五六年間,外侮内叛,相繼不絶。然能使官離債負,民安賦役,府庫粗實,倉廪粗完,鈔法粗行,國用粗足,官吏遷轉,政事更新,皆陛下信用先王之法所致。今正宜上答天心,下副民望。睦親族以固本,建儲副以重祚,定大臣以當國,開經筵以格心,脩邊備以防虞,蓄糧餉以待歉,立學校以育才,勸農桑以厚生。乃可以光先烈,成帝德,遺子孫,流遠譽。以陛下才略,行此有餘。邇者伏聞聰聽日煩,朝廷政令日改月異,如木始栽而復移,屋既架而復毁。遠近臣民,不勝戰懼,竊恐大本一廢,遠業難成,惟陛下圖之。」帝爲霽怒。

十年,拜昭文館大學士,詳定禮儀事。其年,襄陽下,遂議取宋。樞奏如求大將,非右丞相安童、知樞密院伯顔不可。伯顔既渡江,遣使奏事至,世祖夜召見樞,憂形於色,曰:「昔朕濟江,而家難作。今伯顔雖濟江,天意與否,尚未可知。宋家三百年天下,天命未在吾家,先在於彼,勿易視之。所有事宜,可書以進。」樞請嚴兵守鄂,勿使荆閫斷陽邏渡,先遣使責負歲幣、留行人之罪。帝從之。

十一年,樞言:「陛下降不殺人之詔,伯顔濟江,兵不踰時,降城三十,户逾百萬,自古平江南,未有如此之速者。今自夏徂秋,一城不降,皆由軍官不體陛下之深仁,利財剽殺所致。揚州、焦山、淮安,人殊死戰,我雖克勝,所傷亦多。宋之不能爲國,審矣,而臨安未肯輕下,好生惡死,人之常情,蓋不敢也。宜申止殺之詔,使賞罰必立,恩信必行,則聖慮不勞,軍力不費矣。」又請禁宋鞭背黥面之刑,帝並從之。十三年,拜翰林學士承旨。詔亡宋侍從之臣入見者,先使謁樞,詢其學行以備異日之任用。

十七年,卒,年七十八。諡曰文獻。成宗即位,加贈嘉猷程世舊學功臣、太師、開府儀同三司,追封魯國公。子煒,樞從子燧、燉。燉,官至僉江西湖東道提刑按察司事。

煒,字光甫,累官河南行省左丞。泰定二年,奏請禁屯田吏蠶食屯户,及勿進增羨以廢裕民之意,又以河屢決,請立行都水監於汴梁,仿古法扞禦瀕河州縣,正官皆兼知河防事,從之。遷陝西行臺御史中丞。三年,奏請集世祖嘉言善行,以時省覽,帝嘉納之。煒議論侃侃,爲當時名臣。拜陝西行省平章政事。卒,贈推忠秉德佐治功臣、光禄大夫、河南行省平章政事、柱國,追封魯國公,諡文忠。

燧,字端甫。生三歲而孤,育於伯父樞。樞教督甚急,燧不能堪,楊奂馳書止之曰:「燧,令器也。長自有成,何以急爲?」且許妻以女。年十三,見許衡於蘇門。十八,始受學於長安。時未嘗爲文,視流輩所作,惟見其不如古人,則心弗是也。年二十四,始讀韓退之文,試習爲之,人謂有作者風。稍就正於衡,衡亦賞其辭,且戒之曰:「弓矢爲物,以待盜也;使盜得之,亦將待人。文章固發聞士子之利器,然先有能名,何以應人之役?非其人而與之,與非其人而拒之,均罪也。豈周身之道乎?」

至元八年,衡爲國子祭酒,奏召弟子十二人。燧自河内驛致館下,時年三十八。由秦王府文學,授奉議大夫,兼提舉陝西、四川、中興等路學校。十二年,以秦王命,安輯四川。明年,漢嘉新附,入諭其民。又奉命招王立於合州。又明年,撫循夔府。凡三使蜀,皆稱職。十七年,除陝西漢中道提刑按察司副使,録囚延安,逮繫詿誤,皆縱釋之,人服其明決。調山南湖北道。二十三年,自湖北入朝。明年,爲翰林直學士。二十七年,授大司農丞。

元貞元年,以翰林學士召修《世祖實録》。初置檢閲官,究核故事,燧與侍讀高道凝爲總裁。書成,大德五年,授中憲大夫、江東道廉訪使。九年,拜中奉大夫、江西行省參知政事。未幾,謝病歸。

仁宗居藩邸,開宫師府。燧年已七十,遣正字吕洙,如漢徵四皓故事,起燧爲太子賓客,尋拜太子少傅。武宗面諭燧,燧拜謝曰:「昔臣先伯父樞除是官,尚不敢拜,何况於臣?」明年,授榮禄大夫、翰林學士承旨、知制誥、兼修國史。四年,告歸,中書以承旨召。明年,復召。燧以病,俱不赴。卒於家,年七十六。諡曰文。燧與絳州姬文龍友善,遺命喪禮勿徇流俗,使文龍主其喪,悉遵古禮焉。

燧之學得於許衡,爲世名儒。其文豪而不宕,剛而不厲,舂容盛大,有西漢之風。三十年間將相名臣,懿行碩德,皆燧所書。時高麗瀋陽王父子連姻帝室,傾貲求燧詩文,燧靳不與,至奉詔乃與之。王贈謝幣帛、金玉、名畫五十筐[一],燧即時分於屬官及胥吏,金銀付翰林院爲公用,燧一無所取。人問之,燧曰:「彼小國之君,惟重貨利。吾能輕之,使知大朝不以是爲意。」其器識豪邁如此。著有《牧庵文集》五十卷。子三:壎、圻、城。

史臣曰:劉秉忠、張文謙、竇默、姚樞,皆世祖潛邸賓僚,贊帷幄之謀,以成大業。默請罷王文統,相許衡,世祖不用其言,而事後思之,又蔽於阿合馬之奸,不相衡。而文謙亦爲阿合馬所擠。嗚呼!君子難進易退,自古則然矣。

【校勘記】

[一]「幣帛」,原作「弊帛」,據《元史》卷一七四列傳第六十一《姚燧傳》改。又「筐」,《元史》作「篚」。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