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孟頫趙與
趙大訥 葉李
趙孟頫,字子昂,湖州歸安人。宋太祖裔孫秀王子偁五世孫也。幼聰敏,讀書過目成誦。
宋亡,益自力於學。吏部尚書夾谷之奇薦爲翰林編修,不就。侍御史程鉅夫奉詔搜江南遺逸,又薦之。入見。孟頫神采秀異,世祖稱爲神仙中人,使坐於右丞葉李上。御史中丞奏:「孟頫亡宋宗室,不宜侍左右。」鉅夫曰:「立賢無方,乃陛下之盛德。此言將陷臣於不忠。」帝曰:「彼何知!」命左右宣敕逐之出。
會立尚書省,使孟頫草詔頒天下。帝覽之,喜曰:「卿言皆吾所欲言者。」詔集百官於刑部議贓律,以至元鈔二百貫爲滿,論死。孟頫曰:「始造鈔時以銀爲本,虚實相權,今則輕重相去至數十倍,故改中統鈔爲至元鈔。異日至元鈔必復如中統,計鈔抵法,疑於太重。古律以米、絹論贓,謂之二實,最爲適中。鈔乃宋人所造,施於邊郡,今襲用之,以此斷人死命,恐非良法。」或以孟頫南人,年少,議國法不便,厲色責之。孟頫曰:「人命至重,立法不當,人將不得其死。孟頫奉詔與議,不敢不言。」其人默然。議罷,出謝曰:「吾失在不學。細思之,公言是也。」執政擬孟頫爲吏部侍郎,參議高明持不可。
二十四年,授兵部郎中。至元鈔滯不行,詔遣尚書劉宣與孟頫乘驛至江南,責行省慢令之罪,左右司及諸路官則徑笞之。孟頫不笞一人,復命。桑哥爲丞相,鐘初鳴,即坐尚書省治事,六曹官後至者笞。孟頫一日後至,斷事官引受笞。孟頫入訴於右丞葉李,李責桑哥曰:「古者刑不上大夫,所以養人廉恥。公笞郎中,是辱朝廷也。」桑哥慚,慰遣孟頫。自後惟曹史以下始受笞。孟頫行東御牆外,道狹,馬躓,墜於河。帝聞之,賜鈔五十錠,命移築御牆。其爲帝眷厚如此。
二十七年,拜集賢直學士。是歲地震,北京尤甚。帝幸龍虎臺,深憂之,遣平章阿剌渾撒里馳還上都,召問集賢、翰林兩院官致災之由,戒毋令桑哥知。兩院官畏桑哥,莫敢言。孟頫與阿剌渾撒里善,密告之曰:「今理算錢糧,民不聊生。地震之變,殆由於此。宜大赦天下,盡與蠲除,庶幾天變可弭。」阿剌渾撒里入奏,帝從之。已草詔,桑哥怒,謂必非上意。孟頫曰:「凡錢糧未徵者,其人死亡已盡,何所從取?不及是時免之,他日言事者以失陷錢糧數千萬歸咎尚書省,丞相何以自解?」桑哥悟,乃曰:「吾料不及此。」詔下,民大悦,咸額手相慶。
宋故相留夢炎降,帝用爲禮部尚書。一日,帝問夢炎與葉李優劣,孟頫對曰:「夢炎,臣之父執,其人重厚,篤於自信,好謀而能斷,有大臣器。李所讀之書,臣皆讀之,所知所能,臣皆知之能之。」帝曰:「卿以夢炎賢於李耶?夢炎在宋爲狀元,位至丞相,賈似道誤國罔上,夢炎依阿取容。李布衣,乃伏闕上書,請斬似道,是李賢於夢炎明矣。卿以夢炎父執,不欲斥言,可賦詩刺之。」孟頫賦詩曰:「狀元曾受宋家恩,國困臣强不盡言。往事已非那可説,且將忠直報皇元。」帝稱善。孟頫退謂奉御徹里曰:「上論賈似道誤國,責留夢炎不言。今桑哥誤國之罪,甚於似道,我等不言,他日何以辭責?然我疏遠之臣,言必不聽,公爲上所親任,讀書知義理,能爲天下除殘賊,真仁者之事也。公必勉之。」既而徹里至帝前數桑哥罪惡,帝怒,命衛士批其頰,血湧口鼻,仆於地。少間,復呼而問之,徹里執奏如初。會大臣亦有繼言者,帝大悟,遂按誅桑哥。後徹里與孟頫論及此事,歎曰:「使我有萬世名,子昂之力也。」
尚書省罷,執政多以罪去。中書參知政事賀勝以不通文字,請帝早簡輔相。帝周視左右,乃屬目於孟頫曰:「卿可至中書參決庶務。」孟頫固辭。帝問閻復、宋渤何如?孟頫對曰;「皆非相才。」詔孟頫出入宫門無禁,且謂孟頫曰:「朕年老,聰明有所不逮。大臣奏事,卿必與俱入,或欺罔,卿即爲朕言之。」孟頫謝不對,後乃力請補外。
二十九年,出爲同知濟南路總管府事。僉廉訪司事哈剌哈孫素苛虐,與孟頫不相能,以事中之。會修《世祖實録》召孟頫至京師,乃解。大德二年,除汾州知州,未行,召書金字藏經,仍命舉能書者自隨。事竣,改集賢直學士[一],行浙江等處儒學提舉。至大元年,遷泰州尹。
仁宗在東宫,素知孟頫賢,召爲翰林侍讀學士、知制誥同修國史。及即位,擢集賢侍讀學士。皇慶元年,改翰林侍講學士,轉集賢侍讀學士。是年,河間路進嘉禾,有一莖數穗者,詔孟頫繪圖,藏於秘府。延祐元年,遷集賢學士、資德大夫,進拜翰林學士承旨、榮禄大夫。帝眷孟頫甚厚,字而不名,嘗以孟頫比唐李白、宋蘇軾,又言孟頫過人者數事:一帝胄,二美姿儀,三博學,四操履純正,五文詞高古,六書畫絶倫,七旁通佛老之學。或言孟頫爲趙太祖子孫,帝作色曰:「汝言趙子昂,豈家世不及汝耶?」其人惶懼而退。又有言國史載兵謀戰策,不宜使孟頫與聞。帝曰:「趙子昂,世祖所簡拔,朕憫其老,隆以禮貌,使典司著作,傳之後世,汝輩妬之何也?」孟頫常累月不朝,帝問左右,對以年老畏寒,敕御府賜谿鼠翻披。
初,孟頫用程鉅夫薦起家,後鉅夫以翰林學士承旨致仕,孟頫代之,先往拜鉅夫,而後入院,時人稱爲衣冠盛事。六年,謁告歸。帝遣使賜衣、幣,趣之還朝,以疾不果行。至治元年,詔孟頫,即其家書《孝經》,賜上尊及衣二襲。是歲卒,年六十九。贈江浙中書省平章政事,追封魏國公,諡文敏。有《松雪齋文集》十三卷。
楊載稱孟頫之才爲書畫所掩,知其書畫不知其文章,知其文章不知其經濟之學。人以爲知言。孟頫妻管氏、子雍,並以書畫知名。仁宗取孟頫及管氏與雍所書,裝爲一帙,識之曰:「使後世知我朝有一家善書者。」雍官至集賢待制。孟頫弟孟籲,字子俊,亦工書畫。
宋宗室仕元者,又有趙與
、趙大訥。
趙與
,字晦叔,宋宗室子。登進士第,爲鄂州教授。至元十一年,伯顔渡江,與
率其族人詣軍門上書,力陳不殺人可以一天下,且乞全其宗族。後伯顔入朝,世祖問宋宗室之賢者,伯顔以與
對。
十三年秋九月,遣使召至上都,與
幅巾深衣以見,言宋亡由於誤用奸臣,詞旨激切,世祖爲之感動。即授翰林待制,進直學士,轉侍講。疏陳江南科斂,及發宋攢宫宜禁之。帝雖不能用,然不以爲忤也。二十七年,京師霧塞,明年正月甲寅,虎入南城。與
又疏言權臣專政之咎,退而家居待罪。
未幾,桑哥敗,平章不忽木奏與
貧窶有守,世祖曰:「得非指權臣爲虎者耶?」賜鈔萬三千貫,歲給其妻子糧。累遷翰林學士。成宗即位,特命官其子孟實以終養。大德七年卒,命有司賻鈔五千貫。贈通議大夫、禮部尚書、上輕車都尉、天水郡侯,諡文簡。
趙大訥,一名良勝,字敬叔,浦陽人。宋周王元儼十世孫。有學行,由全州録事累轉龍溪尹。俗尚鬼,壘石爲紫衣神祠,黠者藉爲姦利。大訥投其像江中,移石修孔子廟。邑豪殺人,郡守受其賕出之。大訥抱案牘詣府,歷數其奸,守怒,中以他罪,改永春尹。俄調永嘉。永嘉計口賦鹽,民病之,大訥建議令富商轉售。瑞安猾吏僞爲官書,誣貧民盜販,民自殺者三人。府下大訥訊之,卒正猾吏罪。除温、台等海運千户,改知永新州。境内鵠湖、羅陂爲羣盜淵藪,大訥用奇計獲其渠魁,餘黨奔散。後告老歸,卒於家。民爲立生祠。
葉李,字太白,一字舜玉,杭州錢唐人。少受學於義烏施南,補京學生。宋景定五年,彗出於柳,理宗下詔罪己,求直言。是時世祖南伐,命賈似道禦之。會憲宗崩,世祖班師,似道自詭以爲己功,益驕肆,創置公田關子,其法病民甚,中外毋敢言者。李與同舍生康棣等八十三人,伏闕上書,劾似道。似道大怒,知藳出於李,嗾臨安尹劉良貴,誣李僭用金飾齋扁,鍛煉成獄,竄漳州。似道既敗,乃放還,與似道遇諸塗,李以小詞贈之。宋亡,歸隱富春山。江淮行省辟署蘇、杭等郡教授,不應。
至元十四年,世祖命御史大夫相威行臺江南,且求遺逸,以李姓名上。初,李劾似道書,世祖習聞之,每拊掌稱歎。及是,以姓名聞,世祖大悦,即授浙西道儒學提舉。李聞命,欲遁去,而使者致丞相安童書,有云:「先生在宋,以忠言讜論著,簡在帝心。今授以五品秩,士君子當隱見隨時,其尚悉心以報殊遇。」李乃就職。
二十三年,侍御史程文海奉命搜江南遺逸。世祖諭之曰:「此行必致葉李來。」李既至京師,敕集賢大學士阿爾渾薩里,館於院中。及召見香殿,勞問「卿遠來良苦」,又詢「治道安出」?李歷陳自古帝王得失成敗之由,世祖嘉納之,賜坐錫宴,更命五日一入議事。一日,議事朝堂,李病足不在列,帝命以所御五龍車召之。李奏請復立提舉司提調學官,課諸生講明治道,而上其成才者,以備録用,凡徭役一切蠲免。從之。
是時,乃顔叛,詔李庭討之,將校多用國人,或其親暱,立馬相嚮語,輒釋仗不戰,逡巡退卻。帝患之。李密奏請以漢軍列前步戰,而聯大軍斷其後。帝用其謀,師果奏捷。自是帝益奇李,每罷朝,必召見論事。
二十四年,特拜御史中丞,兼商議中書省事。李以足疾辭,帝笑曰:「卿足艱於行,心豈不可用耶?」李固辭,因奏:「若監察御史奏疏、西南兩臺咨禀,事關軍國,利及生民,宜令便宜上聞,以廣視聽。臣請詔臺臣言事,各許實封,幸甚。」又曰:「憲臣以繩愆紏繆爲職,苟不自檢,於擊搏何有?儻有貪惏敗度之人,宜付法司增條科罪,以懲欺罔。」由是臺憲得實封言事,其受賕者付法司科斷。
會議立尚書省,李奏:「平章政事桑哥宜爲右丞相。」帝從之。桑哥既爲右丞相,奏以李爲尚書左丞,李固辭,謂:「臣之資格,不宜遽至此。」帝曰:「商用伊尹,周舉太公,豈循資格耶?卿其勿辭。」賜大、小車各一,許乘小車入禁中,仍給扶升殿。始定至元鈔法,並取鈔樣頒行。又薦周砥等十人爲祭酒等官。帝皆從之。帝欲徙江南宋宗室及大姓於北方,李乘間言:「宋已歸命,其民安於田里。今無故遠徙,必將疑懼,萬一有奸人乘釁而起,非國之利也。」帝悟,事遂寢。遷右丞,轉資德大夫。時淮、浙饑饉,穀價騰躍,李奏免江淮租税之半,運湖廣、江西糧十七萬石至鎮江,以振饑民。帝伐安南,召李入議,李以爲:「軍旅一興,糜費鉅萬,今深入敵境,萬一蹉跌,非所以威示遠人。」帝不聽。
二十五年,遷平章政事,李又固辭,賜以玉帶,秩視一品,及平江田四千畝。時桑哥顓國政,李與之同事,無所匡救。會桑哥敗,事頗連及同列。久之,李以疾得請南還。揚州儒學正李淦上書言:「葉李本一黥徒,受皇帝簡知,可謂千載一遇。而纔近天光,即以舉桑哥爲第一事,禁近侍言事,以非罪殺參政郭佑、楊居寬,逼御史中丞劉宣自殺,變鈔法,拘學糧,徵軍官俸,減兵士餉,立行司農司、木棉提舉司,增鹽酒醋税課,官民皆受其禍。尤可痛者,要束木禍湖廣,沙不丁禍江淮,木呼里禍福建。又鈎考錢糧,民怨而盜發,天怒而地震,水災洊至。尚賴皇帝聖明,更張政化。人皆知桑哥誤國之罪,而不知葉李舉桑哥之罪。李雖罷相權,刑戮未加,宜斬李以謝天下。」書聞,驛召淦詣京師。
二十九年二月,李南還,至臨清,帝復召爲平章政事,佐丞相完澤治省事,李上表力辭。尋卒,年五十一。李既卒而淦至,詔以淦爲江陰路教授,以旌直言。
李前後賜賚雖多,自奉甚儉。嘗戒其子曰:「吾世業儒,甘貧約。汝曹其清慎自持,勿增吾過。」指所賜物曰:「此終當還官也。」比卒,悉表上之。至正八年,贈資德大夫、江浙等處行中書省右丞、上護軍,追封南陽郡公,諡文簡。
史臣曰:趙孟頫以宋宗室之儁,委贄事元,躋於通顯。其在《大雅》之詩,曰「殷士膚敏,裸將於京」。劉向以爲憫微子之朝周,故君子不責孟頫,而爲趙氏憫也。葉李以劾賈似道受知於世祖,及爲宰相,黨附桑哥,不發其奸。《傳》曰:「君子不以言舉人」,信夫!
【校勘記】
[一]「集賢直學士」,「學」原作「賢」,據歐陽玄《圭齋文集》卷九《元翰林學士承旨榮禄大夫知制誥兼修國史贈江淛等處行中書省平章政事魏國趙文敏公神道碑》、宋濂《宋學士文集》卷五三及《宋文憲公全集》卷二六《題子昂書招隱卷後》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