脱脱合剌章
脱脱,字大用,蔑兒吉台氏。
曾祖稱海,從憲宗征蜀,殁於軍中,贈太師,追封淮王,諡忠襄。
祖謹只兒,總宿衛隆福太后宫,贈太師,追封鄭王,諡忠懿。
父馬札爾台,扈從武宗,後侍仁宗於潛邸,以恭謹爲仁宗所親信,及即位,授虎賁親軍都指揮使。泰定四年,拜陝西行臺侍御史。文宗自立於大都,陝西行臺附上都起兵,焚詔書,殺使者,及事定議罪,以其兄伯顔有功,特免之,命爲上都留守,遷知樞密院事。伯顔罷黜,代爲右丞相。未幾,以疾辭,拜太師就第,封忠王,改封德王。至正七年,卒。長子脱脱,次也先帖木兒。
脱脱生而岐嶷。及就學,請於其師吴直方曰:「與其終日危坐讀書,孰若記古人之嘉言懿行而服習之。」乃扁其燕居之室曰「道濟書院」,延納學者,討論義理。稍長,膂力過人,能挽弓一石。充東宫怯薛口怯薛歹。至順二年,授忠翊侍衛親軍都指揮使。元統二年,遷同知樞密院事。至元初,唐其勢伏誅,其叔父答里擁兵以叛,脱脱討擒之。歷太禧宗禋院使,拜御史中丞,提調左阿速衛。
四年,遷御史大夫。扈從上都,還至雞鳴山之渾河,帝將畋於保安州,馬驚,脱脱諫曰:「古者帝王端居九重,日與宿儒大臣講求治道,飛鷹走狗,非其事也。」帝嘉納之。
是時,伯顔爲中書右丞相,既誅唐其勢,益貪横,帝積不能平。脱脱幼育於伯顔,數諫不聽,常憂之,私請於父曰:「伯父驕縱已甚,一旦天子震怒,吾族赤矣。曷若於未敗圖之,以報國家?」馬札兒台以爲然。又決於其師吴直方,直方告以《春秋》之法,「大義滅親」。脱脱意始決。乘間言於帝,自陳忘身殉國之意,帝猶未之信。時左右皆伯顔黨與,獨世傑班、阿魯、楊瑀爲帝心腹,因遣三人日與往復論難,知其忠義,始不疑之。
五年秋,車駕留上都,伯顔出赴應昌,脱脱與世傑班、阿魯謀拒之,懼弗勝而止。會河南范孟端矯殺省臣,事連前廉訪使段輔,伯顔風臺臣奏漢人不可爲廉訪使。時别怯兒不花爲御史大夫,畏人議己,辭疾不出,故其奏未上。伯顔促之,脱脱度不能止,乃先入告於帝,言漢人爲廉訪使,祖制不可廢。及奏上,帝如脱脱言。伯顔聞之大怒,言於帝曰:「脱脱雖臣子,其心專右漢人,宜罪之。」帝曰:「此朕意也。」及伯顔殺郯王,擅貶宣讓、威順二王,帝益忿。一日,與脱脱語,相對泣下。歸,復謀於吴直方,直方曰:「此社稷安危所繫,不得不密,議論之時,左右爲誰?」曰:「阿魯及脱脱木耳。」直方曰:「子伯父挾震主之威,若輩苟利富貴,語泄,則主危身戮矣!」脱脱乃延二人於家,晝夜置酒張樂,不令出,欲俟伯顔入朝執之。戒衛士嚴宫門出入,殿陛間悉置兵仗。伯顔見之,驚問故。對曰:「天子所居,防禦不得不爾。」伯顔退,亦增兵自衛。
六年二月,伯顔請帝出獵,脱脱勸帝以疾不往,伯顔乃挾太子燕帖古思畋於柳林。脱脱等謀,以所領忠翊軍及衛士拒之,拘諸門鍵鑰,分遣親信布列城門下,奉帝御玉德殿,召近臣及省院大臣入見,集午門聽命。又召楊瑀入草詔,數伯顔罪狀。詔成,夜已四鼓,命翰林學士承旨只瓦兒台齎詔赴柳林,黜伯顔爲河南行省左丞相。伯顔使騎士至城下問故,脱脱坐城上應之曰:「有旨,逐丞相一人,餘無所問。諸從官可各還本衛。」伯顔養子知樞密院事詹因不花、尚書洛失蠻,謂伯顔曰:「擁兵入宫,問奸臣爲誰,尚未晚也。」伯顔曰:「爲爾輩與脱脱不睦,致有今日,汝輩尚欲誤我邪?帝豈有殺我之意,皆脱脱賊子所爲耳。」遂請入辭,使者曰:「皇帝命丞相即行,勿入辭。」於是伯顔遂至河南。詔馬札兒台入爲右丞相,脱脱知樞密院事。馬札兒台素貪鄙,於通州置糟房、酒館,日售萬餘石,又廣販長蘆、淮南鹽以牟利。脱脱病之,謂參知政事佛家閭曰:「吾父與君善,曷諫吾父,使辭丞相,不然,人將議吾父篡兄之位。」佛家閭乘間言之,馬札兒台果辭職。詔馬札兒台拜太師,封忠王。
至正元年,以脱脱爲右丞相。脱脱悉更伯顔舊政,復科舉取士及太廟四時祭,雪郯王之冤,召還宣讓、威順二王使居舊藩位,弛馬禁,減鹽額,蠲負逋,開經筵,遴選儒臣勸講,中外翕然,稱賢相焉。
三年,詔修遼、金、宋三史,命脱脱爲都總裁官。又請修《至正條格》頒天下。脱脱欲帝親儒臣,講學問,左右多沮撓者。一日,帝御宣文閣,脱脱取裕宗當日所授書以進曰:「設使經史不足觀,世祖豈以是教裕皇乎?」帝嘉納之。皇太子愛猷識理達臘嘗育於脱脱家,每有疾飲藥,必嘗之而後進。帝駐蹕雲州,遇暴風雨,山水猝至,車馬皆漂没。脱脱抱皇太子單騎登山,乃免。皇太子至六歲始還宫,脱脱復以私錢造大壽元忠國寺,爲皇太子祈福。
四年,領宣政院事。時諸山主僧請復僧司,且曰:「州縣所苦,如坐地獄。」脱脱不許,曰:「若復僧司,何異地獄中復置地獄耶?」是年,《遼史》成,脱脱奏上之,且請曰:「給事中所記陛下即位以來之聖政,亦宜漸加編葺,藏於石室金匱。」帝曰:「此事俟吾兒爲之可也。」故元統以後之事,國史咸闕而不書。脱脱寢疾,體漸羸,以術者言行年不利,遂抗表辭職,帝不允,表凡十七上,始從之。詔封爲鄭王,食邑安豐,賞賚巨萬,俱辭不受,乃賜興江田,爲立稻田提領所領之。
七年,别怯兒不花爲右丞相,以宿憾譖馬札兒台。詔徙馬札兒台於甘肅,脱脱請從。又移其父子於西域撒思嘉之地,至河,召還,使就養於甘州。馬札兒台尋卒。帝念脱脱勳勞,復拜太傅,總理東宫事。
先是,脱脱在甘州,皇太子與脱脱子合剌章同歲,相親愛,故合剌章留京師侍皇太子。一日,與皇太子嬉殿外,皇太子欲負合剌章,辭曰:「合剌章,奴也;皇太子,使長也。奴不敢令使長負。」皇太子怒,撻之,合剌章啼。聲聞於帝,問之左右,具以事對,帝太息曰:「賢哉!此子也。」奇皇后因奏曰:「脱脱忠臣,不宜久在外。」帝頷之,會佛郎國貢天馬,置馬羣中,高大如駱駝。帝曰:「人中有脱脱,馬中有天馬,皆一時傑出者也。」時哈麻在側,聞之,以爲脱脱旦夕復相,因乘間薦脱脱之賢。帝曰:「彼嘗罪汝,杖汝一百七,奈何薦之?」對曰:「彼杖臣,臣之罪也。何怨之有?」奇皇后於殿屏後聞之,陰使人至甘州召脱脱。脱脱至京師,未見帝,皇后伺帝有喜色,因謂合剌章曰:「汝亦思汝父脱脱否?」合剌章跪曰:「思之。」帝謂皇后曰:「脱脱今何在?而汝使思之邪?」皇后起謝曰:「脱脱去國日久,思見至尊,今聞其至都矣。」帝遂使人召之入,正色問曰:「我使汝侍汝父於甘州,誰召汝來耶?」皇后爲之失色,脱脱徐對曰:「陛下使臣侍父,今臣父已卒,葬事畢,故來爾。」帝遽起抱之,相與泣下,翌日,遂有太傅之命。
九年,丞相朵爾只、太平皆罷,復命脱脱爲右丞相,兼領端本堂事,於是脱脱引用烏古孫良楨、龔伯璲、汝中柏、伯帖木兒等爲官屬,委以腹心,無鉅細悉與之謀,省臣奉行文牘而已。帝以吴直方有協贊功,由長史超授集賢大學士,御史王士點劾其躐進,直方亦力辭,乃止。
脱脱用吏部尚書偰哲篤言,更至正交鈔,詔廷臣集議。祭酒吕思誠亟言不可,脱脱不從,事具《思誠傳》。參議孛羅帖木兒、都水監傳佐,建議於都城外開河置閘,放渾河水引船至麗正門外,可運西山煤,省薪芻負擔之費。脱脱從之,役丁夫數萬,迄無成功,孛羅帖木兒、傳佐俱論死。然脱脱勇於任事,終不以此自悔。
時黄河決白茅堤,又決金堤,五年不能塞。脱脱用賈魯計塞之,請身任其責,奏以賈魯爲工部尚書,總治河防,使役河南北民十七萬,築決堤成,使復故道。凡八月功竣,事見《河渠志》。帝嘉其功,賜世襲答剌罕號,又敕儒臣歐陽玄製《河平碑》以紀之。仍賜淮安路爲食邑,郡邑長吏聽其自用。
是時,汝、潁盜起,以紅巾爲號,蔓延襄、樊、唐、鄧間。十一年,脱脱奏以弟御史大夫也先帖木兒爲知樞密院事,將禁衛兵討之。駐沙河,也先帖木兒素庸懦,軍中夜驚,左右鞚馬請留,也先帖木兒拔刀斫之曰:「我非性命耶!」乃先遁,大軍遂一時奔潰。也先帖木兒棄輜重,收散卒萬餘人,抵開封城外,文濟王蠻子在城上,遥謂之曰:「汝爲大將,未見敵而奔,吾將劾汝,不能令汝入城。」乃屯於朱仙鎮。朝廷以脱脱故,不之罪,詔他將代之。也先帖木兒徑歸,仍爲御史大夫。陝西行臺監察御史十二人,劾其喪師辱國。脱脱聽弟言,遷西臺御史大夫朵兒只班爲湖廣平章政事,除十二人,各府添設判官,以杜言者之口。監察御史及河南分御史臺、行院、廉訪司,鞏昌總帥府、陝西都府義兵萬户府,復承旨交章言也先帖木兒有功,詔賞金帶、金挺各一,銀挺千、鈔五千貫、布帛百匹。脱脱又用龔伯璲等興大獄,以謀害大臣殺高昌王亦都護及御史大夫韓嘉納,由是爲時論所不與。
十二年,紅巾賊芝麻李據徐州,衆數萬,僭號稱王。脱脱請自將討之。師次徐州,攻其西門。賊出戰,以鐵翎箭射中脱脱馬首。脱脱不爲動,麾軍擊敗之,入其郛。翌日,賊棄城遁,遂復徐州。民大悦,請於朝,願爲建生祠,從之。帝又爲脱脱立勳德碑,遣使加脱脱太師,趣回朝,凱旋,賜上尊、珠衣、白金、寶鞍,皇太子賜燕私第。
十三年二月,脱脱用右丞烏古孫良楨、右丞悟良哈台議,屯田京畿,以良楨等兼大司農卿,而自領大司農事。西至山,東至遷民鎮,南至保定、河間,北至檀、順等州,凡官地屯田,皆募江南農夫佃種之,歲大稔。故海運不通,而京師之食自足。
時張士誠據高郵,號召江淮,梗南北運道,連年用兵弗克。十四年,詔脱脱總制諸軍討之,一切聽便宜行事,臺、省、院諸司聽選官屬從行,西域、土番皆發兵來會,旌旗千里,出師之盛,前所未有。次濟寧,遣官詣闕里祀孔子,過鄒縣,祀孟子。十一月,至高郵,連戰皆捷。又用董搏霄計,分兵克天長、六合,賊勢大蹙。進破高郵外城,士誠震懼,自分亡在旦夕。俄有詔,罪其勞師費財,以河南行省左丞相太不花、中書平章政事月闊察兒、知樞密院事雪雪代將其兵,削脱脱官爵,安置淮安路。
先是,脱脱深德哈麻,引爲中書右丞。是時,汝中柏由左司郎中參議中書省事,平章以下曲意事之,議事莫敢異同。唯哈麻不爲之下,中柏因譖哈麻於脱脱,改爲宣政院使,故哈麻銜之。及脱脱將出師,以中柏爲治書侍御史,使輔也先帖木兒。中柏恐哈麻爲後患,請去之。脱脱猶豫不決,令與也先帖木兒謀之,也先帖木兒不從。哈麻知之,乃譖脱脱於皇太子及奇皇后,謂脱脱不欲授皇太子册寶,俟正宫皇后生子立之,皇后及皇太子皆大怒。會也先帖木兒移疾家居,監察御史袁賽因不花等承哈麻風旨,劾脱脱出師三月,無尺寸功,傾國家之財爲己用,並劾也先帖木兒。章三上,乃允之。奪也先帖木兒印,命出都門外待罪,以汪家奴爲御史大夫,脱脱亦有安置淮安之命。
詔至軍中,參議龔伯璲曰:「《春秋》之義,大夫出疆,有可以安國家、利社稷者,專之可也。『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今江淮之盜,關社稷安危。丞相出師,嘗受密詔,便宜行事。今一意進討,賊破則讒言自息。詔書且勿開,開則大事去矣。」脱脱曰:「君命豈可抗也!」遂頓首受詔,曰:「臣至愚,荷天子恩寵,委以軍國重事,蚤夜戰競,懼弗克勝,一旦許釋重負,主恩所全多矣。」即出兵甲及名馬三千,分賜諸將,俾各帥所部聽新帥節制,軍中大哭。客省副使哈剌答曰:「丞相既去,我輩必死於他人之手,今寧死丞相前。」遂拔刀自刎死。先是,諸大臣弟子率所部從軍,哈麻陰遣使告之:「詔書且至,不即散,罪至夷族。」故一時迸潰,其無所歸者皆從賊。官軍精鋭者爲鐵甲軍,亦降於徐壽輝,賊將號「鐵甲吴」者,即脱脱之舊部也。未幾,詔移置脱脱於亦集乃路。
十五年三月,哈麻恐朝廷復用脱脱,風臺臣疏其兄弟罪狀,謂罰不蔽辜。於是詔流脱脱於雲南鎮西路,流也先帖木兒於四川碉門,脱脱長子合剌章肅州安置,次子三寶奴蘭州安置,家産簿録入官。脱脱行至大理,騰衝府知府高惠欲以女事之,又欲爲築室一程外,謂儻有加害者,臨時可以計自免。脱脱曰:「吾罪臣也,安敢念及此?」巽辭謝之。九月,再移置脱脱於阿輕乞之地。高惠以不受其女,慚怒,發兵圍之。十二月己未,合麻矯詔遣使鴆之,死年四十有二。訃聞,中書遣尚舍卿七十六至其地,易棺衾以斂。
脱脱儀度雄偉,器宇閎深,不矜不伐,輕財好士,功在社稷,而始終不失臣節,有古大臣之風。惟信用汝中柏等,爲僉人口實,君子惜之。
二十三年,監察御史張冲等上章,雪其冤。詔復脱脱官爵,並給還家資。召哈剌章、三寶奴還朝,授哈剌章中書平章政事,封申國公,分省大同,三寶奴知樞密院事。時也先帖木兒已卒。是年,臺臣復言:「脱脱向在中書,政務修舉,深懼滿盈。自求引退,加封鄭王,固辭不受。再秉鈞軸,克濟艱難,統軍討賊,平除州,收六合,大功垂成,浮言誣構,奉詔謝兵就貶以没。已蒙録用其子,還所藉田宅,乞憫其勳舊,還其所授宣命。」從之。二十六年,監察御史聖魯、也先、撒都失里等復言:「前者奸邪構害大臣,臨敵易將,致我國家將士由此沮挫,盜賊由此猖獗,生民由此塗炭。設使脱脱不黜,軍令不變,羣賊早已蕩平,何至有今日之亂?乞封一字王爵,予諡,加功臣號。」朝廷然之,未及報而國亡。
合剌章,以中書平章政事分省大同,未行,而明兵已逼。至正二十八年,帝御清寧殿,召見羣臣,諭以巡幸上都。合剌章力言不可,謂車駕出城,則京師不可保。金宣宗南奔之事,可爲殷鑒,請固守以待援兵。帝不聽,從帝北巡,拜知樞密院事,請速召擴廓帖木兒入援,從之。嘗太息曰:「亡國之臣,不可與言恢復,吾當與西北諸藩共圖此事耳。」明年,封徐國公。未幾,加太保。後不知所終。
史臣曰:元季盜賊縱横,將相大臣出總師干,輒望風奔潰。其忠於許國而有戡亂之才者,脱脱一人而已,乃爲奸人構陷,無辜而死,國亦熸焉。豈元之亡於盜賊,天實爲之,非人力所能匡救者歟?然元統以後,宰相互相傾軋,成爲風氣,雖以脱脱之賢,亦不免於任愛憎、售恩怨,此其所以敗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