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鉅夫 袁桷
程鉅夫,名文海,避武宗御名,以字行。其先自徽州徙郢州京山,後又徙建昌。宋德祐元年,鉅夫叔父飛卿,以軍器監知建昌軍,大兵至,迎降。鉅夫入爲質子,授宣武將軍、管軍千户。世祖召見,問:「宋何以亡?」對曰:「賈似道誤之。」又問:「似道何如人?」對曰:「爲邊將一似道也,爲宰相又一似道也。」帝悦,命給筆札書之。鉅夫即御前,以銀盆磨墨,書二十餘紙以進。帝問居何官,以千户對。帝曰:「卿儒者,授非所宜。」特命改直翰林,且諭之曰:「自今政治得失,廷臣邪正,卿爲朕直言無隱。」鉅夫頓首謝。十六年,授應奉翰林文字。明年,進修撰,尋遷集賢直學士、中議大夫,兼秘書少監。
鉅夫條陳五事:
一,取會江南仕籍。
昨者欽奉聖旨,許令江南曾有官人賫告敕赴省换授,此最良之法。奸邪賣弄,遂至顛倒。求仕者憑外省之咨,而外省貪饕,尤爲不法。有賣家喪業,而卒不沾一命者。亦有全無根脚,白身而受宣敕者。又有外省官將空頭咨示,旋來内省,尋趁有錢人員,書填姓名。亦有内省通同作計,公行添插人員。又有一等奸人,置局京師,計會保官,誣寫根脚,保明而得者。吏治之弊,至此已極。省府欲行考究,似覺費力。今有捷法,可以永除病根。乞選清强通曉官員,無論南北,每省差兩員前去,同本道按察司,取會江南州縣城郭鄉村鄰甲,保明詣實元在亡宋有官人員姓名,一概置籍明書本人鄉貫、三代及入仕根脚,賫來省部,以憑照勘。遇有求仕人員,一閲而知真僞,極爲便當。仍與申飭外省,遇有求仕者,合與行下本郡,令鄉都鄉甲保明本人是何出身,即量輕重咨來,不許邀阻。其有邀阻者,許令求仕人赴御史行臺及按察司論訴。庶幾公私兩得便當。籍成之後,却與商略白身人求仕格式,行下江南。
一,通南北之選。
聖主混一車書,南北之人皆得入仕。惜乎北方之賢者,間有視江南爲孤遠,而有不屑就之意。故仕於南者,除行省、宣慰、按察諸大衙門,出自聖斷選擇而使,其餘郡縣官屬指缺願去者,半爲貪污狼藉之輩。南方之賢者,列姓名於新附,而冒不識體例之譏,故北方州縣並無南方人士。且南方歸附已七八年,是何體例難識如此?欲乞令省部,刷具南北府州縣官員脚色參對,今後南北選房,流轉定奪。若以南人爲未識體例,則乞於北方州郡每處且與參用一二人,秩滿却與通行定奪。其北人注南缺而不赴者,重與罪過。庶幾吏稱民安,可以上副聖主兼愛南北之意。
一,置考功歷。
國朝建御史臺,雖有考課之目,而未得其要,莫可致詰。欲乞照前朝體例,應諸道府州縣,下至曹掾等,各給出身印紙歷子一卷,書本人姓名、出身於前,俾各處長吏聯銜結罪保明,書其歷任月日,在任功過於後。秩滿,有司詳視而差其殿最。則人之賢否一覽而知,考核得實,庶無僥倖。
一,置貪贓籍。
國朝内有御史臺,外有行臺、按察司,其所以關防貪官汙吏者,可謂嚴矣。而貪污狼藉者,往往而是,何也?蓋其弊在於以徵贓爲急務,以按劾爲具文。故今日斥罷於東,明日擢用於西,隨仆隨起,此棄彼用。多方計置,反得美官。相師成風,愈無忌憚。欲乞省臺一體,應内外諸路官員,有以貪贓罷者,置籍稽考,不許收用。其吏人犯贓者,重置於法。内外一體照應,庶幾官吏知所警戒。
一,給江南官吏俸錢。
仕者有禄,古今定法。無禄而欲責之以廉,難矣。江南州縣官吏,自至元十七年以來,並不曾支給俸錢,直是放令推剥百姓。欲乞自今並與支給各合得官俸錢,其有貪贓者,重罪不恕,人自無詞。
奏上朝廷,皆采而行之。
二十年,加翰林集賢直學士,同領會同館事。二十三年,改集賢直學士,進少中大夫。入見,乞建國學,又請搜訪江南遺逸,御史臺、按察司宜南北人參用。帝並嘉納之。二十四年,立尚書省,拜參知政事,鉅夫固辭,又命爲御史中丞。臺臣言:「鉅夫南人,且年少。」帝怒曰:「汝未用南人,安知南人不可用?」遂拜侍御史,行御史臺事,奉詔求士於江南。初,詔書皆用蒙古字,至是特命以漢字書之。帝素聞趙孟頫、葉李名,密諭鉅夫,必致此二人。鉅夫又薦趙孟頫、余恁、萬一鶚、張伯淳、胡夢魁、曾晞顔、孔洙、曾冲子、凌時中、包鑄等二十餘人,帝皆擢置清要。入都復命,時宫門已閉,世祖聞之喜甚,不覺起立曰:「程秀才來矣。」
鉅夫奏《民間利病》七事:
一,江南買賣宜許用銅錢或零鈔。
竊維江南貧民多而用錢細,初歸附時,許用銅錢,當時每鈔一貫準銅錢四貫。自銅錢不用,每鈔一貫所直物件比歸附時不及十分之二。在前上司指揮官收銅錢有私藏者,坐以重罪,其拘收到官者必多,或民間尚有窖藏,亦難盡知。計江南銅錢,比故宋時雖或鎔廢,其到官者寧無十分之五,在民者無十分之一。若盡廢在官之錢,使民間以鈔一貫就官買錢若干,添貼使用,其有民間窖藏者,立限出首納官免罪,如限外不首,私自發掘行用,許鄰右主首諸色人捕告,驗實坐以元罪。有誣告者,亦反坐之。試行一二年,如公私果便,永遠行用。如其不便,然後再禁,公私亦無所損。如不復用銅錢,更宜增造小鈔。比來物貴,正緣小鈔稀少。如初時直三、五分物,遂增爲一錢。一物長價,百物隨之。省府分有小鈔發下,而州縣庫官不以便民爲心,往往憚勞而不領取,提調官亦置而不問。於是民日困而鈔日虚。宜令增造小鈔,分降江南各路,特便細民博易,亦利民重鈔之一端也。
一,軍人作過甚者,責其主將,仍重各路達魯花赤之權。
各路管民官與管軍官不相統一,軍卒肆凶,小民受害,管軍官不肯問,而管民官不敢問。甚則如臨江之兵揮刃以擬總府,吉州之兵奮拳以毆府官,此風何可浸長?國家置達魯花赤,本令兼管軍民。江南諸路達魯花赤固多失職,亦緣地遠軍驕,故不能制。宜特降旨,今後諸處經過屯戍軍兵,敢於民間剽奪姦汙者,本路達魯花赤即將犯人準法處斷。如漏失本人姓名,具管軍官姓名呈省,自其牌子頭至百户定罪有差。若十人以上同罪,罪其主將。庶幾每翼頭目,各務鈐束其下,不致生事,軍民相安,遠方幸甚。
一,百姓藏軍器者死,而劫盜止杖一百單七,故盜日滋,宜與藏軍器同罪。
盜之害民,劫盜爲甚。故自古立法,劫盜必死。江南比年殺人放火者,所在有之。被害之家纔行告發,巡尉吏卒名爲體覆,而被害之家及其鄰右先已騷然。及付有司,則主吏又教以轉攤平民,坐延歲月。幸而成罪,不過杖一百單七,而蔓延逮捕平人死獄中者,乃十之四五。况劫盜倖免,必圖報復,而告發之家無遺種矣。被賊劫者,誰敢告發?盜勢日張,其禍何可勝言!夫諸藏兵器者處死,况以兵器行劫,而罪乃止於杖,此何理也?故盜無所畏,黨日以多。今後强盜持軍器劫人財物,贓證明白,只以藏軍器論罪,郡府以便宜從事,並免待報。庶使凶人警畏,平民安帖,其於治勢實非小補。
一,江南和買物件及造作官船等事,不問所出地面,一切遍行合屬,處處擾害,合令揀出産地面行下。
凡物各有所出、所聚處。非其處而謾求,如緣木求魚,鑿冰求火,無益於官,徒擾百姓。如紵絲、邵緙、木錦、紅花、赤藤、桐魚、鰾膠等物,非處處皆出,家家俱有者也。而行省每遇和買,不問出産在何地面,件件都是遍行合屬。其各道宣慰司承行省文字如此,亦遍行合屬總管府,總管府又遍行合屬州縣。遂使江南百姓,因「遍行」二字,處處受害。及申到和買諸物,又行移體覆,動輒半年、一年。及上司放支價錢,官吏通同,不復給散於民,虚寫收管,粘入卷中,以備照刷,公私俱弊。欲令省家先計必合和買物件,某物出於何處,聚於何處,采之公論,置簿籍記。如在江東,止行下江東;在兩浙,止行下兩浙。量遠近,立限期,仍令本處宣慰司止行下所出、所聚去處,委廉正官一員,依時給價,於係官錢内即行放支,結保申呈。如後經手官吏作弊事發,依至元十九年聖旨條畫盜官財物罪犯追斷。
又造船一事,其弊與前略同。自至元十八年至今,打造海船、糧船、哨船,行省並不問某處有板木,某處無板木,某處近河採伐利便,又有船匠,某處在深山採伐不便,又無船匠,但概驗各道户口,敷派船數,遍行合屬宣慰司,仍前遍行合屬總管府。以江東一道言之,溧陽、廣德等路,亦就建康打造,信州、鉛山等處,亦就饒州打造。勾唤丁夫,遠者五六百里,近二三百里,離家遠役,辛苦萬狀。兼木植或在深山窮谷,去水甚遠,用人扛擡過三五十里山嶺,不能到河,官司又加以箠楚。所以至元二十一年,寧國路旌德縣民余社等,因而作哄,亦可鑒也。又所用鐵、炭、麻、灰、桐油等物,官司只是樁配民户,不問有無,其造成船隻,並係倉卒應辦,元不牢固,隨手破壞,誤事尤多。宜令凡是海船,止於沿海州郡如建德、富陽等處打造,糧船、哨船止於江西、湖南、湖北等處打造。仍乞照故宋時打造官船體例,差官領錢與河、海船匠,議價打造,每人願造若干船隻,領若干錢,寫立文書,須管十分堅牢。如有違約,即追罰價錢,依法治罪。所委官在彼守待了畢,交領而回,則民户無遠役之費,匠户無差役之苦,官吏無催督之勞。或有欺盜發覺,照盜官財物例追斷,公私兩便。而所造船隻,亦可爲長久之用。
一,江南諸色課程多虚額妄增,宜與蠲減。
江南茶、鹽、酒、醋等税,近來節次增添,比初歸附時十倍以上,今又逐季增添。正緣一等管課程官,虚添課額,以諂上司,其實利則大概入己,虚額則長掛欠籍。姑以酒課言之,自前日有司陡增酒課,每米一石,收息鈔十兩,而江南糯米及所用
蘖等工本,通僅七兩。以七兩工本,而官先收十兩和息,寧有此理?所以杭州、建康城裏酒價,不半月間,每瓶驟增起二百文。其他可類推也。前來欽奉聖旨,「諸色課程從實恢辦」,既許從實,豈可虚增?除節次累增課額實數,及有續次虚增數目,特與查照,並蠲減,從實恢辦。庶將來不致陷失歲課,亦不致重困民力。
一,建昌路分小於撫州,而雜造段匹三倍撫州,工役不均,宜只依撫州例。諸處凡似此不均者,比附施行。
竊惟建昌雖名一路,而在宋時止稱爲軍,宋初本是撫州屬縣。兩處民户物産,大不相侔。况建昌四縣近又割出管内南豐一縣以爲州,事力小弱甚矣。今江西卻令建昌路安機一百張,每年造生熟段匹二千二百五十段,而撫州路止安機二十五張。建昌何重,撫州何輕?撫、建甚近,土性相同,非建昌獨宜織造也,緣建昌曾有一路官,刻下民、媚上司,妄添數額,遂不可減。作俑有自,流毒無窮,本郡不堪其擾。臣昔家此,實所備知。如令比附撫州體例,特與末減,似望公私易爲趁辦,段匹又加精好,而本路之民少得一分之寬。然此特建昌一路興織造一事也。其他路分及工匠等事,似此不均者,亦乞令各處有司,比附上項事理施行,生民幸甚。
一,江南官吏家遠俸薄,又不能皆有職田,故多貪污之吏,宜於係官田地撥爲職田。
江南官吏多是北人,萬里攜家,鈔虚俸薄,若不侵漁,何以自贍?中前曾令依腹裏州縣體例,各給與職田,而行省行下,必令於荒閑田地内摽撥。夫江南州縣,安得處處有荒閑田地?只爲此語糊塗浮泛,得職田者,遂無幾人。今欲一一添俸,則費鈔愈多,虚鈔愈甚,莫若職田之爲便也。宜令行省徧下諸道諸路州縣,凡各處係官田,即撥與各官充合得職田,比腹裏例。毋令減少,使潔己守官者既免饑寒之憂,其病民蠹國者自甘懲汰之罰。如此然後治平可冀也。
其言皆切中當時之弊,帝韙之,超授集賢學士,仍兼行御史臺。
時桑哥顓政,法令苛急。鉅夫入朝奏言:
天子之職,莫大於擇相;宰相之職,莫大於進賢。苟不以進賢爲急,而以殖貨爲心,非爲上爲德、爲下爲民之意也。昔漢文帝以決獄及錢穀問丞相周勃,勃不能對,陳平進曰:「陛下問決獄責廷尉,問錢穀責治粟内史。宰相上理陰陽,下遂萬物之宜,外鎮撫四夷,内親附百姓。」觀其所言,可以知宰相之職矣。今權姦用事,立尚書省鉤考錢穀,以割剥民生爲務,所委任者皆貪[一]饕嗜利之人。江南盜賊竊發,良以此也。臣竊以爲,宜革尚書之政,損行省之權,罰言利之官,行恤民之事,於國爲便。
桑哥大怒,留鉅夫不遣,奏請殺之。凡六上,帝皆不許,命鉅夫歸。
二十九年,又詔鉅夫與胡祗遹[二]、姚燧、王惲、雷膺、陳天祥、楊恭懿、高凝、陳儼、趙居信十人赴闕,召對便殿,勞問甚悉。三十年,出爲福建海北道肅政廉訪使。大德四年,改江南湖北道肅政廉訪使。湖廣行省平章縱家奴害民,鉅夫按治之,榜其罪於市,民大悦。八年,召爲翰林學士、知制誥同修國史。明年,加商議中書省事。時亢旱,風災尤甚,鉅夫應詔陳言,奏敬天、尊祖、清心、持體、更化五事。十一年,出爲山南江北道肅政廉訪使。
武宗即位,留翰林學士,加正奉大夫。凡朝廷大議,必咨之。每議事歸家,人占其顔色,以知時政之得失。至大三年,復拜山南江北道肅政廉訪使。
仁宗即位,召老臣十六人赴闕,鉅夫與焉。帝素重鉅夫爲人,每呼程雪樓而不名。雪樓,鉅夫别字也。未幾,改浙東海右道肅政廉訪使,留爲翰林學士承旨、資善大夫、知制誥兼修國史。二年,旱,鉅夫應詔陳桑林六事,忤宰相意。明日,帝遣中使賜上尊,勞之曰:「昨中書集議,惟卿言最當。後遇事,其盡言無隱。」皇慶元年,進榮禄大夫,詔鉅夫與李孟、許師敬等議貢舉法。鉅夫言:「朱子貢舉私議,可損益行之。」又言:「取士當以經學爲本,經義當用程、朱傳注。唐、宋詞章之弊,不可襲。」從之。二年,以疾乞歸,不允,命尚醫給藥物,官其子大本郊禮署令。三年,疾益劇,平章政事李孟亦爲之請。特加光禄大夫,賜上尊,命廷臣以下餞於文明門外,大本乘驛護侍南還,仍敕所在有司常加存問。五年,卒,年七十。泰定二年,贈光禄大夫、大司徒、柱國,追封楚國公,諡文憲。
鉅夫博聞强識,文章議論爲海内宗尚者四十餘年。臨大事,決大議,風采懍然,不爲利害所動。常曰:「士生天地間,當以利人濟物爲心,奈何瑣瑣爲身家之計?」論者謂鉅夫不愧其言。有《雪樓集》四十五卷。
子大年,金豁縣尹;大本,秘書監著作郎。孫世京,集賢修撰。
袁桷,字伯長,慶元鄞縣人。曾祖韶,宋同知樞密院事。祖似道,宋知嚴州。父洪,字季源,七歲通《詩》、《書》、《春秋》,宋京尹馬光祖辟爲掾,以敏達聞,累遷太社令。賈似道不樂四明人,洪與同州六十餘人皆被廢。咸淳九年,起爲建康路通判,大帥趙溍委以府事。諸將桀驁,數以語侵,洪請較射,洪三發三中,衆驚服。後爲制置司參議官,不拜而歸。至元十五年,授同知邵武路總管府事,二十年,改温州,並以疾辭。卒,年五十四。
桷幼好學,讀書常達旦不寐。稍長,師事王應麟、舒岳祥,其學精深核實。以行臺薦,授麗澤書院山長,不就。大德初,閻復、程鉅夫、王構俱薦之,擢翰林國史院檢閲官。成宗初建南郊,桷進《郊祀十議》,其序曰:
「五帝不相沿樂,三王不相襲禮,所由來尚矣。損益之道,其旨同焉。嬴政絶滅三代典禮,臆爲之制,《禮經》廢缺,殘灰斷壁。收合於西漢之世,名爲宗周,而祠祭廣衍,皆祖秦舊。逮王莽尊信《周官》,後漢二鄭申釋名義,違異於《五經》者,旁傅曲會,皆得以合。自漢而降,言禮者悉本於此。愚嘗紬繹經傳,審問慎思,繄儒先是,證郊社大典,秦、漢而下,莫有疑義。惟合祭同異,其詳可得聞矣。若郊非圜丘,帝非天帝,沿襲舊説,卒無與正。夫天無二日,是天尤不得有二也;五帝非人也,然不得謂之天,作《昊天五帝議》。祭天歲或爲九,或爲二,或以變禮者爲正,作《祭天名數議》。圜丘不見於《五經》,郊不見於《周官》,作《圜丘非郊議》。后土,社也,先儒言之而復疑焉,作《后土即社議》。三歲一郊,非古也,作《祭天無間歲議》。燔柴,古經之可見者也,《周官》以禋祀爲天,其義各旨,作《燔柴泰壇議》。祭天之牛角繭栗,用牲於郊,牛二,合配而言之也,禮成,於周公未之有,改增羣祀而合祠焉,非周之制矣,作《郊不當立從祀議》。郊,質而尊之義也;明堂,文而親之義也,作《郊明堂禮儀異制議》。郊用辛,魯禮也,卜不得常爲辛,猶至日之不常爲辛,作《郊非辛日議》。北郊不見於《三禮》,尊地而遵北郊,鄭玄之説也,作《北郊議》。多聞闕疑,先聖有訓。私不自量揆,妄爲之説,實有恧焉。鴻藻碩儒,洽通上下,其必有以折衷而深證之。大德五年春三月,具官袁桷序。」
《昊天五帝議》:
言昊天者有三説。鄭玄六天之妄,攻之者衆矣。王肅謂祭天有二,冬郊圜丘,春祈農事。若明堂迎氣,皆祭人帝。歷唐而下,則謂郊祀配天者爲昊天,明堂配上帝者爲五帝。甚者因其説之不通,併《孝經》后稷配天本文而非之。其説紛雜,良由天與帝之號不明故耳。夫在郊者謂之天,在明堂者謂之帝。河南程氏曰:「萬物本乎天,人本乎祖。故冬至祭天而以祖配之,以冬至者,氣之始也。萬物成形於帝,人成形於父。故季秋饗帝,而以父配之,以季秋者,物成之時也。」胡宏氏曰:「天言其氣,帝言其性。」其説是矣。故由其在郊,則以其遠祖配,尊而無文之義也。由其在明堂,則以其父配,尊而親之之義也。鄭氏六天,本於讖緯,攻之者雖力,而卒莫敢廢。漢、魏以來,名號不一。漢初曰上帝,曰太一元始,曰皇天上帝。魏初元間,則曰皇皇天帝。梁則曰天皇大帝。至唐,始曰昊天上帝,從長孫無忌之議,而廢六天之謬。後復尊鄭而不敢廢者,蓋鄭氏謂星經之天皇,即《周官》之昊天,上以合夫《周官》,而下復合夫從祀。於是郊之所主爲昊天,而其壇之二等復有天皇焉。此存鄭之説,至於唐、宋而不敢廢者,以此也。王肅言明堂爲人帝者,固非,而攻王者未嘗不泥於五帝,至以明堂之祀五常,其來已久。或者又謂禋祀五帝爲祭天,以此病肅,然卒無以歸於一當之論。愚嘗獨謂五帝非人帝,其所謂人帝者,五帝之配耳。且五帝非天也。新安朱氏之定五帝,有取夫《家語》五帝之説。天有五行,木、火、土、金、水,分時化育,以成萬物,其神謂之五帝,而不敢加天以混之。唐永昌之敕亦曰:「天無二稱,帝是通名。承前諸儒互生同異,乃五方之帝亦謂爲天。自今郊祀唯昊天上帝稱天,餘五帝皆稱帝。」證以二説,則六天之説不攻而自破,五帝之誤可證而不誣矣。獨黄幹泥夫鄭學,謂饗帝於郊,而風雨節、寒暑時,非人帝所能爲。殊不知五人帝者,若太皞是也:五人神者,若句芒是也。今以五行之官名佐成上帝,而稱五帝,何憂不能寒暑節、風雨時?獨不可稱天帝以混夫昊天上帝之號耳。陳祥道言「五帝無預乎昊天上帝」,其説良是。而下文言「上帝則五帝兼存焉」,此亦泥夫鄭説。又謂「明堂之上帝兼昊天與五帝而一之」,其説又不通。獨三山林岊言「古之祭上帝與祭五帝」之禮,以經推之,禮莫盛於周,周之祭上帝,亦曰祀天,郊祀之天,明堂之上帝,即一也。郊祀從簡,爲報本反始。以稷配明堂從備,爲大饗報成。以文王配稷,王業所始,文王王業所成,從其類也。祭於郊曰天,於明堂曰上帝,天言兆朕,帝言主宰也。《周官》先言祀上帝,次言祀五帝,亦如之。謂大臣之贊相,有司備具,至其圭弊,則五帝各有方色,未嘗與上帝混同也。愚嘗妄謂《周官》無明堂郊天之文,先儒必欲合於《五經》,其説愈不可解。天官大宰祀五帝,則掌誓戒,後云祀大神示,亦如之。鄭謂大神示即天地也,是重五帝於大神示也。五帝之説,盛於吕不韋之《月令》,《詩》、《書》所載未嘗有五帝之號。尊上帝而黜五天帝,要不爲無據也。
《祭天名數議》:
天歲有九祭,鄭玄之説也。何以謂之九祭?祀昊天於圜丘,五天帝於四郊,復立郊祀、明堂而爲二,龍見而雩帝於南郊,此九祭也。王肅謂天惟有一,歲有二祭,南郊之祭爲圜丘以冬祭,其祈農事也以春祭,謂之二祭。梁崔靈恩宗鄭而黜王,不過謂郊丘不可爲一,而五帝之祀同爲天帝,明堂之不可廢,猶大雩之不可廢也。自唐以後,非六天者皆是,而九祭之名微與鄭異者,則謂春祈穀,夏大雩,秋明堂,冬圜丘,兆五帝於四郊,爲九祭。歷代尊黜異同,不過出於三者之説。愚獨以謂其説皆無足取證。鄭氏之五天帝不得爲天,前已辨之詳矣。以圜丘、南郊爲二者,分帝爲太微,爲天皇,而非昊天之本名也。王肅之祈農事,先儒之言大雩,愚請得而論之。按《月令》「元日祈穀於上帝」,《噫嘻》之《小序》「春夏祈穀於上帝」,祈穀之祭非郊與明堂之比也。善乎廬陵胡氏之論曰:鄭謂此即郊,按《特牲》又云「郊迎長日之至」,注引《易》説,謂春分日漸長,則此未春分也。《易》説三王之郊,一用夏正。孟獻子云「啟蟄而郊」,則此未啟蟄也。獻子又云「郊祀后稷以祈農事」,此不祀后稷而祀帝也。足明此但祈穀非郊天。大祭詩云:「春夏祈穀」,豈謂郊乎?先儒亦言祈者,以民食之重,有求於天,不得與南郊、明堂並,而大雩之祭尤不宜與二大祭同議。按《春秋》之書雩,旱祭也。司巫女巫之舞雩,皆不得已吁嗟而求之,其甚者則歌哭而請之,禮之變也。《爾雅》曰:「雩,號祭也。」《春秋》書雩之例,三傳雖有異同,大較紀其旱
之極。若昭公之季年一月而兩書焉,足以見夫旱之極矣,謂夫子紀魯之僭者,非也。魯之雩壇舞詠而歸者,非歟?又按鄭注,周雩壇在南郊之旁,則非郊天之壇明矣。《詩》之《小序》,自歐陽氏、蘇氏、朱氏疑而去之者已久,詳《小序》之箋,則先已有疑於本文,故其箋曰:「《月令》孟春祈穀於上帝,夏則龍見而雩,是與?」夫「是與」者,疑之之辭也。春猶得以祈穀言,夏不得以祈穀言矣。孔疏知「是與」爲若不審之辭,復引仲夏大雩,以祈穀實爲證,是徇《小序》之失,不若鄭氏之置疑也。祀天之禮,有常有變,有因事之祭,若國故之旅於上帝,師行之類於上帝,天地之大烖、疾病、水旱,皆不得不禱於天。孰謂雩旱而可謂常祭者也?今定以南郊爲一,明堂爲二,此爲一歲之大祭。若祈農事,雖非變禮,要爲祭之次者。《吕令》固有議之者矣。獨祈農於上帝,誠不可廢。而元日之祭,不得與郊祭並。故兩存而復議之。
《圜丘議》:
圜丘之名,獨見於《周官·大司樂》,《詩》、《書》、《春秋》、《儀禮》之所不載。二戴《禮》先儒謂出於漢儒,今不復引。以《周官》考之,圜丘非祀天之地。其本文曰:「凡樂,圜鐘爲宫,黄鐘爲角,太族爲徵,姑洗爲羽。靁鼓、靁鼗、孤竹之管,雲和之琴瑟,雲門之舞。冬日至於地上之圜丘奏之。若樂六變,則天神皆降,可得而禮矣。函鐘爲宫,太蔟爲角,姑洗爲徵,南宫爲羽。靈鼓、靈鼗,孫竹之管,空桑之琴瑟,咸池之舞。夏日至,於澤中之方丘奏之。若樂八變,則地示皆出,可得而禮矣。」鄭康成釋以爲禘祭,又謂天神爲北辰,地示爲崑崙。歷代相承,皆謂祀天於圜丘。王肅之徒雖難鄭説,能知禘之非祀天,而謂「郊即圜丘,圜丘即郊」,其説率雜而不能定。愚按圜丘非郊也。圜丘非祀天之所,獨鄭康成言之,既不能合於《詩》、《書》、《儀禮》,而於《周官》復有所背。以《周官》之本文言之,止言於地上圜丘奏之,不聞其祀天於圜丘也。况《大司樂》前云奏黄鐘,歌大吕,舞雲門,以祀天神;奏太蔟,歌應鐘,舞咸池,以祭地
。夫祀天神、祭地
,其樂與圜丘所奏實異。則當以黄鐘、大吕、雲門爲祀天,不當用圜丘降神之所,而遽言爲祀天之所也。其祭地也,亦當以太蔟、應鐘、咸池爲祭地,不當用方丘降神之所爲祭地之所也。鄭康成知其説之不通,遂釋前天神爲五帝,日月星辰圜丘之天神爲北辰,後來紛紛沿襲其説。而王肅六天之辨,復泥於祀天圜丘之説,不能詳明其本文而折其謬,乃謂「郊即圜丘,圜丘即郊」。故崔靈恩、孔穎達咸宗鄭而黜王。夫《大司樂》既無祀天圜丘之文,而鄭氏天神復釋爲二,有不待辨而明。按釋圜丘者,謂爲自然之丘,非人力所爲,其説與《爾雅》合。雍鎬近郊宜或有此,若後代國都於平衍之地,將人力而爲之耶?抑亦爲壇以象之耶?或曰:圜丘祀天,鄭康成必本於前代。愚曰《詩》、《書》、《易》、《春秋》、《儀禮》之所無者,不必信。鄭氏之説本於秦始皇祠八神地主之圜丘,又漢武帝作十九章之歌,以正月上辛用事甘泉圜丘,二者皆非祀天。鄭氏陰取之,而不敢明證其事。若謂南郊即圜丘,北郊即方丘,不知《周官》四郊非南北郊之郊,《詩》、《書》、《春秋》之郊非圜丘之制,不得合而爲一。謂祀天於圜丘者,特鄭氏之説,初非《周官·大司樂》之本文。陳祥道《禮書》謂「祭祀必於自然之丘,所以致敬;燔瘞必於人爲之壇,所以盡文」,亦宗鄭之説而微異。崔靈恩《義宗》亦宗鄭黜王。而所謂「郊即圜丘,圜丘即郊」之誤,乃不能正其説。歷漢至宋諸儒,悉不過以《周官》傅合於《詩》、《書》、《春秋》,滋以啟後來之誤,故爲之辨。
《后土即社議》:
《周官》無祭地之文,先儒言之詳矣。而其言近於地者有五:曰地
、大
、土
、后土、社,是也。鄭氏之釋地
,則曰:「北郊神州之神及社稷。」夫以北郊爲祀地,此祀之大者,不得合社與稷而言,合社與稷,是爲三祀,非祭地明矣。曰大
,鄭無明釋。或謂大
,乃地
之大者。祀地以北郊爲大,則地
之大者,將何以祀之?曰土
,鄭謂原隰平地之神,此又非祀地矣。曰后土,鄭氏則直謂:「后土,黎所食者,后土官名,死爲社而祭之。」又曰:「后土,土神。」不言后土社也。其答田瓊則曰:「此后土不得爲社者,聖人制禮,豈得以世人之言著大典?」明后土土神不得爲社。至於太祝建邦國告后土,鄭復曰:「后土社神。」獨此説違戾特甚,啟歷代之譌謬,實自此始。
按《尚書》曰:「告於皇天后土。」孔注曰:「社也。」《泰誓》之「宜於冢土」,亦社也。《召誥》之「社於新邑」者,亦后土也。《甫田》之「以社以方。」注:「社,后土也。」后土與社,皆地之稱,今悉疏經文之可證者而言之:《泰誓》曰:「郊社不修,禮日祭地於郊,所以定天位也,祀社於國,所以列地利也。」又曰:「郊所以明天道,社所以神地道。」又曰:「郊社所以事上帝。」又曰:「明乎郊社之義。」又曰:「禮行於郊,而百神受職;禮行於社,而百貨可極。」若然,則社即后土,后土即社。鄭氏之釋《大宗伯》,既以黎所食者爲是,而復有所疑而不決,於是答田瓊之問,以后土不得爲社。四者之説,更相背戾。而方丘、北郊復爲二説,終莫能定。至胡宏氏始定郊、社之義,以爲祭地於社,猶祀天於郊也。故《泰誓》曰「郊社不修,而周公祀於新邑,亦先用二牛於郊,後用太牢於社。《記》曰:「天子將出,類乎上帝,宜乎社。」而《周禮》以禋祀祀昊天上帝,以血祭祭社稷,别無地
之位。「四圭有邸」,舞雲門以祀天神;「兩圭有邸」,舞咸池以祭地
。而别無祭社之説,則以郊對社可知。後世既立社,又立北郊,失之矣。此説足以破千古之惑,故新安朱氏《中庸》「郊社」,亦以社爲祭地,取夫胡氏,而獨以其廢北郊之説爲未然。愚按北郊不見於經,獨見於鄭氏。鄭氏之北郊,非至日方丘之祭。攻鄭氏神州之説者多,而不能辨鄭氏北郊之不經;攻合祭之説者力,而不考以地爲郊之失,亦始於王氏。郊以祀天,社以祀地。謂郊爲祀地,吾知其不出於《六經》也。《春秋》書魯之郊止於郊天,不聞其郊地也。用牲幣於社,間於兩社,皆天子之制也。謂魯爲僭郊社,則可;以魯郊爲祀地,則不可。《雲漢》之詩曰:「祈年孔夙,方社不莫。」又曰:「自郊徂宫。」宫,社宫也。告天地之禮,郊、宫爲二,則《詩》之郊,亦非祀地也。朱氏亦曰:「《周官》止言祀昊天,不言祀后土。」先儒之言祭社者爲是。其言《周官》禮大神、祭大
,皆無明文,是深有疑於《周官》之非全書也。或謂社不足以盡地,此蓋因諸侯大夫皆得宜社,遂因此以致疑。按《大宗伯》:「王大封,則先告后土。」又曰:「建邦國,先告后土。」謂之后土者,建國之始稱。若武城之告於后土者是也。左祖、右社,親地之道也。此言社之名成於告后土之後也。先儒謂尊無二上,故事天明獨行於天子,而無二事地察,故下達於庶人,而且有公私焉。胡宏氏曰:「諸侯之不敢祭天,猶支庶之不敢斷祖也;諸侯之得祭地,猶支庶之各母其母也。」其説爲是。且社有等差,至於州黨族閭,愈降愈少,獨天子之社爲羣姓而立。王社之説,孔疏謂書傳無文,其説莫考。陳祥道釋社、后土之辨,終泥於鄭氏。至謂建邦國先后土爲非社,曾不知社之未立,其不謂之后土,其可乎?
《祭天無間歲議》:
古者天必歲祭。三歲而郊,非古制也。然則曷爲三歲而郊也?三歲之禮,始於漢武。其祀天也,不於泰壇而於甘泉壇。有八觚席,有六采、文章、采鏤之飾,玉女、樂石之異,鸞輅、騂駒之靡,瑄玉、寶鼎之華,其禮也侈,其用民也勞,如之何其勿三年也?至於後世,不原其本,而議其末。三年之祭,猶不能舉其能力行者。若唐之太宗,享國長久,亦不過三、四。至宋仁宗以後,始克遵三年之制。夫三年一祭,已不得爲古,則一、二舉者,尤非禮也。蘇氏曰:「秦、漢以來,天子儀物,日以滋多,有加無損,以至於今,非復如古之簡易也。今所行皆非周禮。三年一郊,非周禮也。先郊二日而告原廟,一日而祭大廟,非周禮也。郊而肆赦,非周禮也。優賞諸軍,非周禮也。自后妃以下至文武官皆得蔭補親屬,非周禮也。自宰相宗室已下至百官皆有賜賫,非周禮也。」先儒又曰:「古之郊禮,以事天也,以報本反始,以教民尊上也。天子前期齋戒,命冢宰誓百官而涖事焉,事之莫尊者也。」近世則變矣。三年而一郊,其所事者,則軍旅億醜之賞賫耳。事軍旅億醜之賞賫,則誠不專於享帝,制不一於報本。夫郊,以報一歲生物之功也。夫豈三歲一生物而三歲一報耶?古者,大路素而越席,大圭不琢,大裘不飾,牲用繭栗,器用陶匏,謂德産精微,物所以稱,故其文至簡,而其誠至懿。近世盛鑾輅冕服,珠玉金繒之飾,唯懼不華;内闕觀宫一夕之具,唯恐不工。其文至繁,而其費至廣,豈所以降格天神之意邪?如是,則郊天之禮,自漢而下皆非古制。禮樂百年而後興,誠能如三代之禮,其繭栗、陶匏,費不爲甚廣;罷壇陛從祀之位,止以始祖爲配,則千百年之廢禮墜典由是而舉,豈不甚盛!其或不與祭,則如《大宗伯》所謂「若王不與祭祀,則攝位」,鄭氏之釋《量人》亦曰「冢宰位佐王,祭亦容攝祭」,庶幾破千古之陋,上以合於天道,而下足以解諸儒之疑議云。
《燔柴泰壇議》:
《儀禮·覲禮》曰:「祭天,燔柴;祭山,丘陵,升;祭川,沈;祭地,瘞。」《祭法》亦曰:「燔柴於泰壇,祭天也;瘞埋於泰折,祭地也。」《爾雅》曰:「祭天曰燔柴,祭地曰瘞薶。」《祭法》、《爾雅》雖各自爲書,而其説與《儀禮》合者,獨燔柴無異。《周官》曰:「以禋祀祀昊天上帝,實柴祀日月星辰,槱燎祀司中、司命、飌師、雨師。」夫《周官》之柴歸於日月星辰,而以禋祀爲祀天,是不與《儀禮》合也。《禮器》曰:「至敬不壇,掃地而祭。」不壇,非燔柴也;掃地而祭,非《周官》之祀也。合《儀禮》、《周官》、《禮器》三書而言之,實有不同。自鄭氏必欲合三禮之説爲一,而後人附會者曲爲之遷就。崔靈恩則謂:「先燔柴及牲玉於丘訖,次乃掃地而祭。祭天之法,皆於地上,以下爲貴,故不祭於人功之壇。」陸佃則曰:「祭天之禮,升禋於泰壇,奏樂於圜丘,所以致天神也。天神皆降,可得而禮,然後掃地而祭。樂者陽也,其聲無形,故奏於自然之圜丘。煙者,陽中之陰,其氣有象,故燔於使然之泰壇。至於禋祀實柴,有異於《儀禮》。」鄭氏則云:「禋,煙也。三祀皆積柴實牲體,於日月言實柴,於祀天言禋,三祀互相備矣。」其釋《覲禮》則曰:「燔柴祭天,祭日也。祭天爲祭日,則祭地瘞者,祭月也。日月而云,天地靈之也。」敢各疏其穿鑿,以從古禮經之正。《周官》之不與《儀禮》、《易》、《詩》、《書》、《春秋》合者,不止於祀天地,今止因《三禮》之異同,諸儒之附會,而言其非是。夫《周官》之圜丘,乃奏樂之所,非壇也。自漢而下,皆祀於圜丘,已失《周官》之意。崔氏謂圜丘即壇,爲人功之壇。按釋圜丘者爲自然之丘,非人功之壇,崔説與釋圜丘者異矣。使果從壇下掃地而祭,則燔柴於人功之壇,不可謂質,而獨掃地之祭,得謂之質矣。若然,則《儀禮》之燔柴爲末,而掃地之祭爲本。歷考梁、陳以來,不聞有祭於圜丘之下者。是崔氏之説,不得以行也。陸氏謂自然者爲丘,使然者爲泰壇,是祀天之地有二。愚嘗謂:合於《周官》,則泰壇之制未嘗有合於《儀禮》,則燔柴之制無圜丘。歷代之失祀於圜丘,非是。陸氏獨不能證其誤,是爲二壇者,亦非也。鄭氏謂煙,禋也。《詩·生民》之禋祀,《書》之「禋於六宗」、「禋於文武」,釋者謂禋,敬也。又曰「精意以享」之謂也。使從鄭説,以禋爲煙,則六宗之祀不得與上帝並,而祀文武於宗廟,又難與燔柴之祭同也。鄭氏之釋燔柴,以祭天爲日,祭地爲祭月,其説尤妄。是殆尊《周官》之書,其不可合者,遂臆説以非古禮。如夏正郊天迎長日之至圜丘,南郊二天帝之説,類皆若是。古《禮經》獨《覲禮》爲天子禮,捨燔柴爲祭天。則此書又如王安石之罷黜,不能以用於世。《戴記》之合於經傳者,先儒類皆取之。若《王制》、《禮器》、《儒行》、《明堂位》等篇,固有疑之者矣。獨燔柴、泰壇爲祭天,與古禮合,特取其説。鄭泰壇雖不見於《儀禮》,然從古傳襲,未嘗不以壇壝爲正。《覲禮》之壇十有二尋,周公之三壇,同墠司儀之爲壇,三成去祧爲壇。下至周末,齊侯爲柯之盟,有壇先君適四國,未嘗不爲壇。况祀天欽崇之實,其可廢壇壝哉!
《郊不當立從祀議》:
郊有從祀,西漢未之見也。禮之失,始於建武。建武采元始之制而爲之。元始,王莽之政也。王莽之失,在分牢,在同祭,不聞其從祀也。杜佑尊時王之禮,而深知其非,謂:「從祀之坐,近古皆有,梁、陳及於國朝,始相沿襲。」夫謂之近古者,非古明矣。開元之禮,成於徐堅之徒,而開寶所作,祖於開元。大較從祀損益,咸取於建武。今因開元所定而論著其非是。其第一壇曰五帝,曰大明夜明。以《周官》言之,五帝之祀在四郊,大明夜明以實柴,而朝日夕月之制,復見於經傳,此不得混而一之之證也。壇之第二與第三,皆以星經爲之制。杜佑謂:「天有萬一千五百二十星」,地亦如之。考其所祭,知其壇壝之不足以容也。遂爲外官、内官以别,而節其數。開寶以後,又復增五獄、四瀆、飌師、雨師之類,而併祭之。其壇愈廣,其牲牢愈繁,而其禮愈失。考於《周官》,則《大宗伯》之實柴槱燎,此又不得混而爲一之證也。今考於《虞書》,其類上帝之後,則行六宗、山川羣神之祀,不聞其合祭也。湯之元牲,武成之柴望,皆若此矣。《召誥》用牲於郊牛二者,后稷配天之始也。若魯之三望,雖爲非禮,亦皆無總祀之理。自漢而下,牲犢、尊罍之數,不勝其煩,其郊禮之費,竭九州之貢賦,不足以供。由是,雖三年之祭亦不能舉。壇壝繁雜,宫縣四立,有司臨事,登降偪仄,懼不能以周旋,跛倚顛仆,無所不至。昔之儒先,能議合祭天地之非,而不能正合祭羣祀之失;能以親郊爲是,而不能以三年一郊爲非;能知牛羊供給之費廣,而不能盡角繭栗之誠慤。甚者配帝之争不決,遂有二配帝於壇上。依違莫從,一至於是。今若悉如三代典禮,不傷財,不害民,一歲一郊,則何憚其不可行也!
《明堂與郊天禮儀異制議》:
晉摯虞議曰:「郊丘之祀,掃地而祭,牲用繭栗,器用陶匏。事反其始,故配以遠祖,明堂之祭,備物以祭,三牲並陳,籩豆成列,禮同人理,故配以近考。」新安朱氏曰:「爲壇而祭,故謂之天。祭於屋而以神示祭,故謂之帝。」晉傅玄亦云:「於郊尚質,於明堂尚文。」若然,則儀文悉皆有異矣。郊以牲,明堂以牛羊,詩曰:「我將我享,維羊維牛。」此牲之異者也。燔柴以報陽也,猶宗廟之祼鬯也。明堂與宗廟近,則燔柴乎何有?席用藳鞂,器用陶匏,象天之質也。玉爵、代匏、尊罍、簋俎之屬,一以宗廟。此元豐議禮之得也。郊之祭,用氣也,進孰之失,始於唐。自唐以降,未之有改也。《記》曰:「郊血,大饗腥,三獻爓,一獻孰。」解者曰:「郊,祭天也;大饗,袷祭也;三獻,社稷五祀也;一獻,羣小祀也。」郊不以血,而以孰薦,禮之褻而失之甚者也。然則明堂之祭,其不進孰與?曰:「聖人亨,以享上帝」,上帝,明堂之稱也。用於明堂而不用於郊,其義明矣。特牲少牢之始於薦孰,大夫之禮也。用大夫之禮於郊,不可也。用於明堂,近宗廟也。配羣祀於郊,非禮矣。明堂,國中也;邑外曰郊,引而近之,其瀆莫大焉。尊罍,尚質也,彝以盛鬱鬯,郊得以用之也。《記》曰:「黄目,鬱氣之上尊。」彝得謂之尊也。定尊罍於天地,六彝於宗廟,鄭氏之説也。開元遵而不用於郊,猶曰以質不以文。明堂,宗廟之近,而文物之極也。其不用也,則野矣。凡此皆禮儀文質之異,不可以不辨也。
《郊非辛日議》:
《郊特牲》曰:「郊之至也,迎長日之至也」,又曰:「郊之用辛也,周之始郊日以至」。鄭玄謂:「迎長日者,建卯而晝夜之分也。」「三王之郊,一用夏正。」其釋「周之始郊日以至」,則謂:「魯無冬至祭天圜丘之事,是以建子之月郊天,示先有事也。」夫以迎長日爲建卯,胡氏非之至矣。三王之郊以寅,則冬至圜丘之祭,是周以冬爲春矣。正月正歲,猶日以子爲首,若以冬爲春,是非矣。蓋「郊之用辛」,言魯禮也。「周之始,郊日以至」,言周以冬至而郊也。易周爲魯,以附夫臆鑿之論,則大有所不可。周爲周王,魯爲魯公,合周、魯爲一禮,曷不曰「魯之始郊日以至」?葉夢得氏曰:「以郊爲迎長日之至,下言郊之用辛。周之始郊日以至,正以别魯禮。鄭氏反之,强以建卯爲日至,甚矣,其好誣也!」冬至祭天,此周之正禮,不可易者。孟春建寅之郊,蓋祈穀之祭。魯雖得郊,不得同於天子。是以因周郊之日,以上辛,三卜不從,至建寅之月,正魯郊,殆周祈穀之祭故。左氏謂:「啟蟄而郊也。」或曰:郊雩必以辛,周之制與?曰:以至日而祭,則至日非常以辛也。魯之郊雩皆辛,是魯之禮也。然則周郊非辛與?曰:周官祀大神則卜日。崔靈恩謂:「卜日以至,爲主不吉,始用它日。」是有疑於卜也。横渠張氏謂:「日至不必卜日,周之始郊日以至,言日至則不容卜,言月至則有卜,卜日則失氣至之時矣。」是定以爲卜日也。《曲禮》曰:「大饗不用,卜吕大臨。」謂天時陰陽之至,日月素定,故不問卜。若他饗,則問卜矣。或又曰:周之不用辛,有所本與?《召誥》曰:「越三日,丁巳用牲於郊。」非辛也。至翼日而社,非卜也。《五經異義》、《春秋公羊説》,禮郊及日皆不卜,常以正月上丁,成王命魯使卜從乃郊。故魯以上辛郊,不敢與天子同也。是足以明周郊之非辛矣。歷代之月時不一,獨唐武德以冬至祀天,孟春辛日祈穀於南郊,能取二説而裁正之,號爲近古,故特表而出之。
《北郊議》:
北郊之名,不見於《五經》。謂北郊見於《周官》,鄭玄之論也。《周官》無北郊之本文,因鄭玄讖緯之説,而與《周官》並行者,王莽、劉歆實爲之始也。先儒能攻王莽南北合祭之義,而不知立北郊之説者,始於匡衡,成於王莽。捨其大而議其細,相承謬誤,今千七百餘年矣。敢推其本始而詳言之。夫《周官》圜丘、方丘爲奏樂之地,非祭之所。圜丘之辨詳矣。鄭氏祭地之法有二:夏至之日,祭崑崙之神於澤中之方丘,一也;正月,祭神州地示於北郊,二也。是方丘、北郊爲二。今合而言之,不知其何所始也?按《大宗伯》之本文,鄭氏之不能釋者有二:曰以貍沈、以疈辜,則曰:「不言祭地,此皆地
祭地,可知。」以黄琮禮地,則曰:「禮地以夏至,謂神在崑崙者。」至於《大司樂》之地
,則又曰:「祭於北郊。」鄭氏既以方丘、北郊爲二,而後人之尊鄭者,未嘗不以方丘、北郊合而爲一,神州讖緯非之者至矣。至若方丘之不爲祭所,北郊之無所經見,皆泥其説而無有辨之者。或曰:北郊始於匡衡,非王莽自爲之説。謹按《漢志》,高帝因北畤而備五帝,至武帝時,后土猶未立,建始之際方立南北郊。匡衡、張譚以天隨王者所居,援據《禮經》皆自爲損益,若所引祭地於泰折在北郊就陰位之説,今《戴記》無北郊之文。陳祥道《禮書》知其説之無所據,遂謂南郊祀天,則北郊祭地,祀天就陽位,則祭地就陰位,以强合夫鄭氏北郊之説。夫郊非天不足以言,社非地不足以盡,二者相對,如天之不可以合祭也。謂之郊地,其何所據哉?先儒能明祭之不可以合,而不能辨社之不可以爲郊,沿襲建始之弊。自漢而降,無有知其非者。祀地之爲社,詳見於后土之議。尊地之説,莫先於罷方丘、廢北郊,以全古禮之正。王肅之攻鄭玄,其説雖行於泰始,惜猶以郊、丘爲一,故宗鄭者多,而王説復廢。馴致今日,郊社盛禮,方由是損益,以承三代之正。罷北郊之謬,其不在兹乎?
禮官推其博洽,多採用之。擢應奉翰林文字、同知制誥兼國史院編修官,遷待制,拜集賢直學士,移疾歸。復以集賢直學士召,改翰林直學士、知制誥同修國史。至治元年,遷侍講學士。時拜住當國,重桷學識,欲使撰遼、金、宋三史,桷上《採訪遺書條例》。未幾,英宗遇弑,事不果行。泰定初,告歸,卒於家,年六十二。贈中奉大夫、江浙行省參知政事、護軍,追封陳留郡公,諡文清。
桷於近代禮樂之沿革,官吏之遷次,士大夫之族系,百家諸子之目録,悉能推本源委詳言之。文章奥雅,與虞集、馬祖常以議論相師友,當時文體爲之一變。有《清容居士集》五十卷。
子瓘,同知奉化州事。後至元中,修三史,桷孫曮進家藏書數千卷,擢秘書監著作郎。
史臣曰:程鉅夫條時政得失,事覈而詞直,雖文采不耀,然切用之言也。遭遇世祖,事多施行江南,新附之民,實被其澤,仁言利溥,信矣哉!袁桷議郊祀典禮,斟酌古今,爲當時所採用,故著其《十議》,以備一朝之掌故焉。
【校勘記】
[一]「貪饕」,原作「食饕」,據程鉅夫《雪樓集》卷一〇改。
[二]「胡祗遹」,原作「胡祗適」,據《元史》卷一七二列傳第五十九《程鉅夫傳》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