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習錄》——王陽明

【原文】

侃去花間草,因曰:「天地間何善難培,惡難去?」

先生曰:「未培未去耳。」少間,曰:「此等看善惡,皆從軀殼起念,便會錯。」

侃未達。

曰:「天地生意,花草一般,何曾有善惡之分?子欲觀花,則以花為善,以草為惡。如欲用草時,復以草為善矣。此等善惡,皆由汝心好惡所生,故知是錯。」

曰:「然則無善無惡乎?」

曰:「無善無惡者理之靜,有善有惡者氣之動。不動於氣,即無善無惡,是謂至善。」

曰:「佛氏亦無善無惡,何以異?」

曰:「佛氏著在無善無惡上,便一切都不管,不可以治天下。聖人無善無惡,只是『無有作好』『無有作惡』,不動於氣,然『遵王之道』,會其有極(1),便自一循天理,便有個裁成輔相(2)。」

曰:「草既非惡,即草不宜去矣?」

曰:「如此卻是佛、老意見。草若是礙,何妨汝去?」

曰:「如此又是作好、作惡。」

曰:「不作好惡,非是全無好惡,卻是無知覺的人。謂之不作者,只是好惡一循於理,不去又著一分意思。如此,即是不曾好惡一般。」

曰:「去草如何是一循於理,不著意思?」

曰:「草有妨礙,理亦宜去,去之而已。偶未即去,亦不累心。若著了一分意思,即心體便有貽累,便有許多動氣處。」

曰:「然則善惡全不在物?」

曰:「只在汝心。循理便是善,動氣便是惡。」

曰:「畢竟物無善惡?」

曰:「在心如此,在物亦然。世儒惟不知此,捨心逐物,將『格物』之學看錯了,終日馳求於外,只做得個『義襲而取』,終身行不著,習不察(3)。」

曰:「如好好色,如惡惡臭,則如何?」

曰:「此正是一循於理,是天理合如此,本無私意作好作惡。」

曰:「如好好色,如惡惡臭,安得非意?」

曰:「卻是誠意,不是私意。誠意只是循天理。雖是循天理,亦著不得一分意。故有所忿懥、好樂,則不得其正(4),須是廓然大公,方是心之本體。知此,即知『未發之中』。」

伯生(5)曰:「先生云『草有妨礙,理亦宜去』。緣何又是軀殼起念?」

曰:「此須汝心自體當。汝要去草,是甚麼心?周茂叔窗前草不除(6),是甚麼心?」

【譯文】

薛侃給花圃除草時,順便問:「天地間為什麼善難以培養出來,惡難以去除?」

先生說:「沒有所謂的培養也沒有所謂的去除。」過了一會兒,又說:「這樣看善惡,都是從表面上來說的,容易出錯。」

薛侃不解先生的意思。

先生說:「天地間萬物生生不息,像花草一樣,哪裡有善惡的分別?你想賞花,就以花為善,以草為惡。如果你需要用草時,則會認為草是善的。這樣善惡區別,都是因為你心中的好惡所引起的,所以是錯誤的。」

薛侃問:「那麼就沒有善惡之別了嗎?」

先生說:「沒有善沒有惡是理的寧靜,有善有惡是心的異動。心不動,就沒有善和惡之分了,這就是至善的境界。」

薛侃問:「佛教也沒有善惡的觀念,這與先生的主張有何異同?」

先生說:「佛教只在無善無惡上下工夫,其他的一切都不管了,這樣是不能夠治理天下的。聖人講的無善無惡,只是不要有意為善,不要有意為惡,不為氣所動,如果遵循先王之道,達到極致,自然便能依循天理,便能『裁成天地之道,輔助天敵之宜』。」

薛侃說:「既然草不該簡單歸於惡類,那麼就不用將草除掉了。」

先生說:「這樣說就是佛、道的思想了。草如果有礙花的生長,你除掉它又有何妨呢?」

薛侃說:「這樣又是有好惡歸類了。」

先生說:「不著意為善去惡,並非完全沒有好惡之分,那樣豈不成了沒有感知的人。所謂不著意,是指人的好惡要遵循天理,不另外夾雜絲毫私心雜念。如此,就如同未曾簡單分類好惡一般。」

薛侃問:「草該不該被除是怎樣循天理,而不夾雜私慾呢?」

先生說:「草對花的生長有妨礙,理應拔除,那就除去。偶爾有些沒有除去,也不要記在心上。如果心中有一分在意,那麼心體就會被它所累,便會有許多地方被意氣所動。」

薛侃問:「那麼所謂善惡全然與具體事物無關了?」

先生說:「善惡只在你的心是否循理。遵循理就是善,不循理就是惡。」

薛侃問:「那麼具體事物本身終究是沒有善惡的,是嗎?」

先生說:「在心是這樣,在物亦然。世儒不能夠認識到這一層,才會捨心逐物,因此將格物之學弄反了,整天忙於向外尋求,最終只是做得個『義襲而取』,終其一生,不過行而不明,習而不察。」

薛侃問:「如好好色,如惡惡臭,該如何理解呢?」

先生說:「這正是遵循天理,天理本應當如此,本來也沒有什麼刻意地先分出個好惡來。」

薛侃說:「如好好色,如惡惡臭,怎麼能說是刻意地事先分別呢?」

先生說:「這是誠意,不是私慾。誠意就是遵循天理。遵循天理去做事,也不能先在主觀上提前分出個好壞來。因此有一絲激憤、怨恨、喜歡、高興,那麼心就不能保持中正平和,必須得是不先入為主,不帶成見,這樣才是心的本體。明白了這些,也就明白了什麼是『未發之中』了。」

孟源在旁邊插話說:「先生說『草妨礙到你了,理應拔掉』。怎麼又說這是從外表上產生的私念呢?」

先生說:「這需要你自己在心裡體會。你要除掉草,是什麼心思?周敦頤不拔掉窗前的草又是什麼心思?」

(1) 出自《尚書·洪範》:「無有作好,遵王之道;無有作惡,尊王之路。無偏無黨,王道蕩蕩;無黨無偏,王道平平;無反無側,王道正直。會其有極,歸其有極。」

(2) 裁成輔相,出自《易經·象傳上·泰》:「後以財成天地之道,輔相天地之宜,以左右民。」

(3) 出自《孟子·盡心上》第五章:「行之而不著焉,習矣而不察焉,終身由之而不知其道者,眾也。」

(4) 不得其正,出自《大學》第七章:「身有所憤懣,則不得其正。有所恐懼,則不得其正。有所好惡,則不得其正。有所思慮,則不得其正。」

(5) 伯生,指孟源,其餘不詳。

(6) 周茂叔,指周敦頤,字茂叔。窗前草不除,周敦頤窗前草從來不除,程頤問他,他說:「與自家意思一家。」意思是說他的心同天地相和,草不僅長在窗前,也長在心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