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日前為學,緩於反己,追思凡百,多可悔者。所論注文字,亦坐此病,多無著實處。回首茫然,計非歲月工夫所能救治,以此愈不自快。前時猶得敬夫、伯恭時惠規益,得以自警省;二友雲亡,耳中絕不聞此等語。今乃深有望於吾子澄,自此惠書,痛加鐫誨,乃君子愛人之意也。
【譯文】
以前做學問,不抓緊反求諸己地思考,回憶往昔,多有後悔。所論所注的文字,也都有這個毛病,大多沒有切實之處。回首往昔,四顧茫然,想來這絕非花時間下功夫就能救治的毛病,因此越來越不快活。前些時日還得到敬夫、伯恭兩人的規勸幫助,得以自己警醒;現在兩人西去,便再也聽不到這些話了。如今我寄希望於你,從此以後能夠多寫信給我,對我嚴加教誨,這是君子愛人的意思。
【原文】
朱子之後,如真西山、許魯齊、吳草廬亦皆有見於此,而草廬見之尤真,悔之尤切。今不能備錄,取草廬一說附於後。
臨川吳氏曰:「天之所以生人,人之所以為人,以此德性也。然自聖傳不嗣,士學靡宗,漢唐千餘年間,董、韓二子依稀數語近之,而原本竟昧昧也。逮夫周、程、張、邵興,始能上通孟氏而為一。程氏四傳而至朱,文義之精密,又孟氏以來所未有者。其學徒往往滯於此而溺其心。夫既以世儒記誦詞章為俗學矣,而其為學亦未離乎言語文字之末,此則嘉定以後朱門末學之敝,而未有能救之者也。」
「夫所貴乎聖人之學,以能全天之所以與我者爾。天之與我,德性是也,是為仁義禮智之根株,是為形質血氣之主宰。捨此而他求,所學何學哉?假而行如司馬文正公,才如諸葛忠武侯,亦不免為習不著、行不察,亦不過為資器之超於人,而謂有得於聖學則未也。況止於訓詁之精、講說之密,如北溪之陳、雙峰之饒,則與彼記誦詞章之俗學,相去何能以寸哉?聖學大明於宋代,而踵其後者如此,可歎已!澄也鑽研於文義,毫分縷析,每以陳為未精,饒為未密也,墮此科臼中垂四十年,而始覺其非。自今以往,一日之內而亥,一月之內朔而晦,一歲之內春而冬,常見吾德性之昭昭,如天之運轉,如日月之往來,不使有須臾之間斷,則於尊之之道殆庶幾乎?於此有未能,則問於人、學於己,而必欲其至。若其用力之方,非言之可喻,亦味於《中庸》首章、《訂頑》終篇而自悟可也。」
【譯文】
朱子之後,如真德秀、許衡、吳澄等人也都明白了這一道理。而吳澄的見解尤為真切,悔恨之意尤為痛切。如今不能全都收錄,只取他的一篇附於後。
臨川吳澄說:「天之所以生人,人之所以為人,是因為這個德性的存在。然而聖人之道無法傳承,士大夫的學問沒有榜樣,漢唐以來千餘年間,只有董仲舒、韓愈二人的寥寥數語接近聖人之道,然而聖道的本源昏暗不明。等到周敦頤、二程、張載、邵雍興起,才能上通於孟子而與聖學為一。二程之學四代後到朱子,文義的考證愈發精密,又是孟子以來所沒有的。然而朱子的學問往往滯留於文義,汩沒了本心。雖然認為世俗儒者記誦辭章的學問為粗俗的學問,但朱子一門為學卻也脫離不了言語文字這些末流之學,這是嘉定年之後朱子一門末流之學的弊端,然而卻沒有能夠救治這一弊端的。」
「聖人之學之所以尊貴,是因為能夠將天下萬物與我合二為一。上天所賦予我的,是德性,是仁義禮智的根本,是人的形體與血氣的主宰。捨棄德性而向別處探求,所學所求的是什麼呢?假如有司馬光的能力、諸葛亮的才華,也免不了行不著、習不察,也只不過是資質超於常人,卻不能說這是有得於聖學。何況止步於訓詁上的精確、講說上的細緻,例如陳北溪、饒雙峰之徒,他們的學問與記誦辭章的俗學,又能有什麼差別呢?聖學彰明於宋代,而後來者竟發展到如此地步,真是可歎啊!我也曾鑽研文義,條分縷析,時常認為陳北溪、饒雙峰的學問不夠精密,墮入此等窠臼,度過四十多年,這才發覺其中的錯誤。自此以後,一天之內從子時到亥時,一月之內從月初到月末,一年之內從春季到冬季,時常能體會到自己光明的德性,就像天的運轉、日月的往來,不讓它有一分一秒的間斷,這樣對於尊崇聖人之道或許有所幫助吧?自己如果還做不到,就向人請教、自己學習,務必要達到。用功的方法,不能用言語說明,應當通過去體會《中庸》首章、《訂頑》終篇的意思而自己有所領悟。」
【原文】
《朱子晚年定論》,我陽明先生在留都時所採集者也。揭陽薛君尚謙舊錄一本,同志見之,至有不及抄寫,袖之而去者。眾皆憚於翻錄,乃謀而壽諸梓,謂:「子以齒,當志一言。」
惟朱子一生勤苦,以惠來學,凡一言一字,皆所當守,而獨表章是、尊崇乎此者,蓋以為朱子之定見也。今學者不求諸此,而猶踵其所悔,是蹈舛也,豈善學朱子者哉?麟無似,從事於朱子之訓余三十年,非不專且篤,而竟亦未有居安資深之地,則猶以為知之未詳,而覽之未博也。戊寅夏,持所著論若干捲來見先生。聞其言,如日中天,睹之即見;如五穀之藝地,種之即生。不假外求,而真切簡易,恍然有悟。退求其故而不合,則又不免遲疑於其間。及讀是編,始釋然,盡投其所業,假館而受學,蓋三月而若將有聞焉。然後知鄉之所學,乃朱子中年未定之論,是故三十年而無獲;今賴天之靈,始克從事於其所謂定見者,故能三月而若將有聞也。非吾先生,幾乎已矣!敢以告夫同志,使無若麟之晚而後悔也。若夫直求本原於言語之外,真有以驗其必然而無疑者,則存乎其之自力,是編特為之指迷耳。
正德戊寅六月望
門人零都袁慶麟謹識
【譯文】
《朱子晚年定論》,是陽明先生在南京時所輯錄的。揭陽薛尚謙曾抄錄一本,同道們見了,有的人還來不及抄,就攜帶走了。眾人都唯恐被盜版,就考慮將其付諸刊刻,說:「你最年長,應該寫一篇跋。」
朱子一生勤苦,有惠於後學,一言一字,都應當持守,而唯獨表彰、尊崇這些文字,是因為這些是朱子的確定之見。如今的學者不探求朱子的定見,卻追隨朱子所悔悟的學說,這是遵從錯誤,難道能說是擅長朱子之學嗎?我愚笨,從事於朱子之學三十多年,不僅不專精篤志,而且也沒有達到安於所學、造詣精深的境界,還以為是由於自己知道得還不夠詳細,看得還不夠廣博。戊寅年(1518)夏天,我拿著所著的若干卷文字來拜見先生。聽聞先生的學說,好比正午的太陽,一看就明白;好比種五穀的沃土,一種就生長。無須向外探求,真切簡單,恍然大悟。回去後對照以前的學問卻有不大相符,又難免困惑懷疑。等讀到先生輯錄的這些文字,才真正釋然,全身心地投入先生的學問,借了房子來聽先生講學,三個月後便好像有所明白。這才知道以前所學的,是朱子中年還未確定的學說,所以我學了三十年也沒有收穫;如今上天保佑,才能夠讓我學到朱子的確定之論,所以三個月就有所明白。如果不是先生,我的一生就算完了!因此我斗膽告誡諸位同道,不要像我這樣那麼晚才悔悟。如果想要在語言之外直接探求本原,真打算驗證學問的必然無疑,這就必須靠自身努力,先生編輯這些文字就是為學者指點迷津的。
正德戊寅六月十五
弟子雩都袁慶麟記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