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習錄》——王陽明

【原文】

來書云:「上蔡(1)嘗問天下何思何慮。(2)伊川云:『有此理,只是發得太早。』在學者功夫,固是『必有事焉而勿忘』,然亦須識得『何思何慮』底氣象,一併看為是。若不識得這氣象,便有正與助長之病;若認得『何思何慮』,而忘『必有事焉』工夫,恐又墮於『無』也。須是不滯於『有』,不墮於『無』,然乎否也?」

所論亦相去不遠矣,只是契悟未盡。上蔡之問,與伊川之答,亦只是上蔡、伊川之意,與孔子《系辭》原旨稍有不同。《系》言「何思何慮」,是言所思所慮只是一個天理,更無別思別慮耳,非謂無思無慮也。故曰:「同歸而殊途,一致而百慮,天下何思何慮。」云「殊途」,云「百慮」,則豈謂無思無慮邪?心之本體即是天理。天理只是一個,更有何可思慮得?天理原自寂然不動,原自感而遂通。學者用功,雖千思萬慮,只是要復他本來體用而已,不是以私意去安排思索出來。故明道云:「君子之學,莫若廓然而大公,物來而順應。」若以私意去安排思索,便是「用智自私」矣。「何思何慮」正是工夫。在聖人分上,便是自然的;在學者分上,便是勉然的。伊川卻是把作效驗看了,所以有「發得太早」之說。既而云「卻好用功」,則已自覺其前言之有未盡矣。濂溪主靜之論亦是此意。今道通之言,雖已不為無見,然亦未免尚有兩事也。

【譯文】

信中說:「謝良佐曾經問『天下何思何慮』。程頤先生說:『有此理,只是發得太早。』此之於學者而言,固然是『必有事焉而勿忘』,但也必須明白『何思何慮』的景象,並放在一塊看才對。如果不明白這種景象,就會有拔苗助長的弊端;可若是只知『何思何慮』,卻忘記了『必有事焉』,恐怕又會墮入虛無。必須既不滯於有,又不墮於無,這樣說對嗎?」

你這樣說基本上正確,只是深度還不夠。謝良佐與程頤的對話,也只是他們兩個人的意思,與孔子《易經·系辭傳》上說的宗旨稍稍有別。《系辭》上說「何思何慮」是說所思索考慮的只是一個天理,沒有別的思慮,並不是說沒有任何思慮。所以說:「同歸而殊途,一致而百慮,天下何思何慮。」說「殊途」,說「百慮」,豈是在說「無思無慮」?心的本體就是天理。天理只有一個,還有別的可思慮的嗎?天理原本就是寂靜而無所變化的,感應後就能通達的。學者用功,即使有千思千慮,但也只是要恢復心體的本原而已,並非用自己的意志去安排思索出來的。所以程顥說:「君子之學,莫若廓然而大公,物來而順應。」若用私意去安排思考,就是自私弄智。「何思何慮」正是做學問的功夫。在聖人身上是自然而然的;在學生身上必須下工夫去做到。程頤卻把它看做功夫的效果,所以才會說出「發得太早」的話來。緊接著他又說「卻好用功」,則是他自己已經覺察到前邊所說的話尚有欠缺。周敦頤的「主靜」說也是這個意思。現在你的看法,雖然有點見地,但仍不免把功夫當兩回事看待了。

(1) 上蔡,指謝良佐(1050—1103),字顯道,今河南上蔡人,北宋學者,師從於二程,世稱上蔡先生。

(2) 出自《周易·系辭下》第五章:「天下何思何慮?天下同歸而殊途,一致而百慮。天下何思何慮?日往則月來,月往則日來,日月相推而明生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