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習錄》——王陽明

【原文】

來書又云:「師云:『為學終身只是一事,不論有事無事,只是這一件。若說寧不了事,不可不加培養,卻是分為兩事也。』竊意覺精力衰弱,不足以終事者,良知也;寧不了事,且加休養,致知也。如何卻為兩事?若事變之來,有事勢不容不了,而精力雖衰,稍鼓舞亦能支持,則持志以帥氣(1)可矣。然言動終無氣力,畢事則困憊已甚,不幾於暴其氣(2)已乎?此其輕重緩急,良知固未嘗不知,然或迫於事勢,安能顧精力?或困於精力,安能顧事勢?如之何則可?」

「寧不了事,不可不加培養」之意,且與初學如此說,亦不為無益。但作兩事看了,便有病痛在。孟子言「必有事焉」,則君子之學終身只是「集義」一事。義者,宜也,心得其宜之謂義。能致良知則心得其宜矣,故「集義」亦只是致良知。君子之酬酢萬變,當行則行,當止則止,當生則生,當死則死,斟酌調停,無非是致其良知,以求自慊而已。故「君子素其位而行」(3)「思不出其位」(4)。凡謀其力之所不及,而強其知之所不能者,皆不得為致良知。而凡「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動心忍性以增益其所不能」(5)者,皆所以致其良知也。若云「寧不了事,不可不加培養」者,亦是先有功利之心,較計成敗利鈍而愛憎取捨於其間,是以將了事自作一事,而培養又別作一事,此便有是內非外之意,便是「自私用智」,便是「義外」,便有「不得於心,勿求於氣」之病,便不是致良知以求自慊之功矣。所云「鼓舞支持,畢事則困憊已甚」,又云「迫於事勢,困於精力」,皆是把作兩事做了,所以有此。凡學問之功,一則誠,二則偽。凡此皆是致良知之意,欠誠一真切之故。《大學》言「誠其意者,如惡惡臭,如好好色,此之謂自慊」(6)。曾見有惡惡臭,好好色,而須鼓舞支持者乎?曾見畢事則困憊已甚者乎?曾有迫於事勢,困於精力者乎?此可以知其受病之所從來矣。

【譯文】

信中又說:「先生說:『為學終身只是一件事,不論有事無事,也只是一件事。若說寧可不處理事情,也不可不培養本源,這就分開成為兩件事了。』我認為當感到精力衰弱,不能做完事的,即是良知;寧可不做事,也要去修養本心,即是致良知。怎麼卻成了兩件事呢?如果有突發事情,就不能不處理,就算是精力衰竭,稍鼓勁也能堅持下來,由此可知,意志還是統領著氣力的。然而此時的言語行動終究有氣無力,事情做完了就疲憊已極,這不幾乎等於是在濫用氣力嗎?此間輕重緩急,良知固然不會不明白,但是有時迫於形勢緊急,豈能顧及精力呢?有時筋疲力盡,又豈能顧及形勢呢?到底怎麼辦才好呢?」

我當初說「寧不了事,不可不加培養」的初衷,是針對初學者的,對他們這樣說也不能說沒有好處。但把做事情和存養本性分成兩件事來看,就有問題了。孟子說「必有事焉」,是說君子之學終身就是「集義」這一件事。義就是宜,心做到了宜那就是義。能致良知那麼心就能感到宜,所以「集義」也就是致良知。君子酬酢萬變,當做就做,當止就止,當生就生,當死就死,期間的斟酌調度,無非是得到真知,以求意誠心安罷了。所以,「君子素其位而行」「思不出其位」。凡是謀求自己力所不能及的事,勉強做智力不能完成的事,都不是致良知。而凡是「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動心忍性所以增益其所不能」的人,均是為了致良知。如果說「寧不了事,不可不加培養」,也是因為先存了個功利心,計較成敗得失,爾後做出的愛憎取捨,是把處理事情當成了一件事,而把存養本性又當成了另一件事,這就是有了重視本心而忽視做事的心態,就是把才智用到私慾上了,就是把義看做外在的東西,便會有「不得於心,勿求於氣」的弊病,就不是致良知以求心安意誠的功夫了。你所說的「鼓舞支持,畢事則困憊已甚」,以及「迫於事勢,困於精力」,都是把處理事情和存養本性當做兩個事兒了,因此,才有這樣的結果。凡是做學問的功夫,精一就是真誠,一分為二就會虛偽。這都是因為致良知的心還缺乏真誠確切。《大學》中說:「誠其意者,如惡惡臭,如好好色,此之謂自慊。」有誰討厭惡臭、喜歡美色還需要鼓舞振作的?有誰這些事情做完後疲憊不堪嗎?又有誰迫於形勢、沒精力趨避而做的嗎?由此可知病根從何而來了。

(1) 持志以帥氣,出自《孟子·公孫丑上》第二章:「夫志,氣之帥也;氣,體之充也。夫志至焉,氣次焉。故曰:『持其志,無暴其氣。』」

(2) 同上。

(3) 出自《中庸》第十四章:「君子素其位而行,不願乎其外。」

(4) 出自《論語·憲問》第二十八章:「曾子曰:『君子思不出其位。』」

(5) 出自《孟子·告子下》第十五章:「故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6) 出自《大學》第六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