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習錄》——王陽明

【原文】

得書,見近來所學之驟進,喜慰不可言。諦(1)視數過,其間雖亦有一二未瑩徹處,卻是致良知之功尚未純熟,到純熟時自無此矣。譬之驅車,既已由於康莊大道之中,或時橫斜迂曲者,乃馬性未調,銜勒不齊之故,然已只在康莊大道中,決不賺入旁蹊曲徑矣。近時海內同志,到此地位者曾未多見,喜慰不可言,斯道之幸也!賤軀舊有咳嗽畏熱之病,近入炎方,輒復大作。主上聖明洞察,責付甚重,不敢遽辭。地方軍務冗沓,皆輿疾從事。今卻幸已平定,已具本乞回養病,得在林下稍就清涼,或可廖耳。人還,伏枕草草,不盡傾企,外惟浚一簡,幸達致之。

來書所詢,草草奉復一二。近歲來山中講學者,往往多說「勿忘、勿助」工夫甚難。問之,則雲才著意便是助,才不著意便是忘,所以甚難。區區因問之云:「忘是忘個甚麼?助是助個甚麼?」其人默然無對,始請問。區區因與說,我此間講學,卻只說個「必有事焉」,不說「勿忘、勿助」。「必有事焉」者只是時時去「集義」。若時時去用「必有事」的工夫,而或有時間斷,此便是忘了,即須「勿忘」;時時去用「必有事」的工夫,而或有時欲速求效,此便是助了,即須「勿助」。其工夫全在「必有事焉」上用;「勿忘、勿助」只就其間提撕譬覺而已。若是工夫原不間斷,即不須更說「勿忘」;原不欲速求效,即不須更說「勿助」。此其工夫何等明白簡易!何等灑脫自在!今卻不去「必有事」上用工,而乃懸空守著一個「勿忘、勿助」,此正如燒鍋煮飯,鍋內不曾漬水下米,而乃專去添柴放火,不知畢竟煮出個甚麼物來!吾恐火候未及調停,而鍋已先破裂矣。近日一種專在「勿忘、勿助」上用工者,其病正是如此。終日懸空去做個「勿忘」,又懸空去做個「勿助」,渀渀蕩蕩(2),全無實落下手處,究竟工夫,只做得個沉空守寂(3),學成一個癡呆漢,才遇些子事來,即便牽滯紛擾,不復能經綸宰制。此皆有志之士,而乃使之勞苦纏縛,擔擱一生,皆由學術誤人之故,甚可憫矣!

夫「必有事焉」只是「集義」,「集義」只是「致良知」。說「集義」則一時未見頭腦,說「致良知」即當下便有實地步可用工。故區區專說致「其良知」。隨時就事上致其良知,便是「格物」;著實去致良知,便是「誠意」;著實致其良知,而無一毫「意」「必」「固」「我」,便是「正心」。著實致良知,則自無「忘」之病;無一毫意必固我,則自無「助」之病。故說「格、致、誠、正」,則不必更說個「忘、助」。孟子說「忘、助」,亦就告子得病處立方。告子強制其心,是「助」的病痛,故孟子專說助長之害。告子助長,亦是他以義為外,不知就自心上「集義」,在「必有事焉」上用功,是以如此。若時時刻刻就自心上「集義」,則良知之體洞然明白,自然是是非非纖毫莫遁,又焉有「不得於言,勿求於心;不得於心,勿求於氣」之弊乎?孟子「集義」「養氣」之說,固大有功於後學,然亦是因病立方,說得大段,不若《大學》「格、致、誠、正」之功,尤極精一簡易,為徹上徹下,萬世無弊者也。

聖賢論學,多是隨時就事,雖言若人殊,而要其工夫頭腦若合符節。緣天地之間,原只有此性,只有此理,只有此良知,只有此一件事耳。故凡就古人論學處說工夫,更不必攙和兼搭(4)而說,自然無不吻合貫通者;才須攙和兼搭而說,即是自己功夫未明徹也。近時有謂「集義」之功,必須兼搭個「致良知」而後備者,則是「集義」之功尚未了徹也。「集義」之功尚未了徹,適足以為「致良知」之累而已矣。謂「致良知」之功必須兼搭一個「勿忘、勿助」而後明者,則是「致良知」之功尚未了徹也。「致良知」之功尚未了徹,適足以為「勿忘、勿助」之累而已矣。若此者,皆是就文義上解釋牽附,以求混融湊泊,而不曾就自己實工夫上體驗,是以論之愈精,而去之愈遠。

文蔚之論,其於大本達道既已沛然無疑,至於「致知」「窮理」及「忘、助」等說,時亦有攙和兼搭處,卻是區區所謂康莊大道之中,或時橫斜迂曲者。到得工夫熟後,自將釋然矣。

文蔚謂「致知之說,求之事親、從兄之間,便覺有所持循」者,此段最見近來真切篤實之功。但以此自為不妨,自有得力處,以此遂為定說教人,卻未免又有因藥發病之患,亦不可不一講也。

蓋良知只是一個天理自然明覺發見處,只是一個真誠惻怛,便是他本體。故致此良知之真誠惻怛以事親便是孝,致此良知之真誠惻怛以從兄便是弟,致此良知之真誠惻怛以事君使是忠,只是一個良知,一個真誠惻怛。若是從兄的良知不能致其真誠惻怛,即是事親的良知不能致其真誠惻怛矣;事君的良知不能致其真誠惻怛,即是從兄的良知不能致其真誠惻怛矣。故致得事君的良知,便是致卻從兄的良知;致得從兄的良知,便是致卻事親的良知。不是事君的良知不能致,卻須又從事親的良知上去擴充將來。如此,又是脫卻本原,著在支節上求了。良知只是一個,隨他發見流行處,當下具足,更無去來,不須假借。然其發見流行處,卻自有輕重厚薄,毫髮不容增減者,所謂「天然自有之中」也。雖則輕重厚薄,毫髮不容增減,而原又只是一個。雖則只是一個,而其間輕重厚薄,又毫髮不容增減。若可得增減,若須假借,即已非其真誠惻怛之本體矣。此良知之妙用,所以無方體,無窮盡,「語大天下莫能載,語小天下莫能破」(5)者也。

孟氏「堯、舜之道,孝弟而已」(6)者,是就人之良知發見得真切篤厚、不容蔽昧處提省人。使人於事君、處友、仁民、愛物,與凡動靜語默間,皆只是致他那一念事親、從兄真誠惻怛的良知,即自然無不是道。蓋天下之事雖千變萬化,至於不可窮詰,而但惟致此事親、從兄一念真誠惻怛之良知以應之,則更無有遺缺滲漏者,正謂其只有此一個良知故也。事親、從兄一念良知之外,更無有良知可致得者。故曰:「堯、舜之道,孝弟而已矣。」此所以為「惟精惟一」之學,放之四海而皆准,施諸後世而無朝夕(7)者也。

文蔚云:「欲於事親、從兄之間,而求所謂良知之學。」就自己用工得力處如此說,亦無不可。若曰致其良知之真誠惻怛以求盡夫事親、從兄之道焉,亦無不可也。明道云:「行仁自孝、弟始。孝弟是仁之一事,謂之行仁之本則可,謂是仁之本則不可。」其說是矣。

「億、逆、先覺」之說,文蔚謂「誠則旁行曲防,皆良知之用」,甚善甚善!間有攙搭處,則前已言之矣。惟濬之言亦未為不是,在文蔚須有取於惟濬之言而後盡,在惟濬又須有取於文蔚之言而後明。不然,則亦未免各有倚著之病也。舜察邇言而詢芻蕘,非是以邇言當察(8),芻蕘當詢(9),而後如此,乃良知之發見流行,光明圓瑩,更無掛礙遮隔處,此所以謂之大知;才有執著意必,其知便小矣。講學中自有去取分辨,然就心地上著實用工夫,卻須如此方是。

「盡心」三節(10),區區曾有「生知、學知、困知」之說,頗已明白,無可疑者。蓋盡心、知性、知天者,不必說存心、養性,事天,不必說「夭壽不二,修身以俟」,而「存心養性」與「修身以俟」之功已在其中矣。存心、養性、事天者,雖未到得盡心、知天的地位,然已是在那裡做個求到盡心、知天的工夫,更不必說「夭壽不二,修身以俟」,而「夭壽不二,修身以俟」之功已在其中矣。譬之行路,盡心、知天者,如年力壯健之人,既能奔走往來於數千里之間者也;存心、事天者,如童稚之年,使之學習步趨於庭除之間者也;「夭壽不二,修身以俟」者,如襁褓之孩,方使之扶牆傍壁,而漸學起立移步者也。既已能奔走往來於千里之間者,則不必更使之於庭除之間而學步趨,而步趨於庭除之間,自無弗能矣;既已能步趨於庭除之間,則不必更使之扶牆傍壁而學起立移步,而起立移步自無弗能矣。然學起立移步,便是學步趨庭除之始,學步趨庭除,便是學奔走往來於數千里之基,固非有二事,但其工夫之難易則相去懸絕矣。心也,性也,天也,一也。故及其知之、成功則一,然而三者人品力量,自有階級,不可躐等而能也。

細觀文蔚之論,其意以恐盡心、知天者,廢卻存心、修身之功,而反為盡心、知天之病。是蓋為聖人憂工夫之或間斷,而不知為自己憂功夫之未真切也。吾儕用工,卻須專心致志,在「夭壽不二、修身以俟」上做,只此便是做盡心、知天功夫之始。正如學起立移步,便是學奔走千里之始。吾方自慮其不能起立移步,而豈遽其不能奔走千里,又況為奔走千里者而慮其或遺忘於起立移步之習哉!文蔚識見本自超絕邁往,而所論云然者,亦是未能脫去舊時解說文義之習,是為此三段書分疏比合,以求融會貫通,而自添許多意見纏繞,反使用功不專一也。近時懸空去做勿忘、勿助者,其意見正有此病,最能耽誤人,不可不滌除耳。

所謂「尊德性而道問學」一節,至當歸一,更無可疑。此便是文蔚曾著實用功,然後能為此言。此本不是險僻難見的道理,人或意見不同者,還是良知尚有纖翳潛伏,若除去此纖翳,即自無不洞然矣。

已作書後,移臥簷間,偶遇無事,遂復答此。文蔚之學既已得其大者,此等處久當釋然自解,本不必屑屑如此分疏。但承相愛之厚,千里差人遠及,諄諄下問,而竟虛來意,又自不能已於言也。然直戇煩縷已甚,恃在信愛,當不為罪。惟濬處及謙之、崇一處,各得轉錄一通寄視之,尤承一體之好也。

【譯文】

來信已收到,看到你近來學問驟進,欣慰之情不可言表。仔細讀了幾遍,你雖然有一兩處理解不透徹的地方,那是因為致良知的功夫還不純熟,等到真正純熟了自然就沒有這樣的情況了。就好比駕車,既已走上康莊大道,偶爾也會出現迂迴曲折的情況,這是馬性沒調教好,韁繩沒有勒齊的緣故,然而既然已經在康莊大道上了,就絕對不會再誤入歧途。近段時間,縱觀海內的諸位同志,認識能達到你這般高度的還不多見,我的高興用言語無法形容,真是聖道的幸運呢!我本就有咳嗽、怕熱之疾,進入炎熱的南方後,近來又嚴重複發。皇上聖明洞察,托付責任重大,不敢立即辭去。地方上的眾多軍務,均是帶病處理的。現在幸虧是把叛亂平定了下來,已經上本朝廷請求退休回家養病,如果能得以在家鄉消暑養病,或許病會慢慢好起來。現在我即將回家,趴在枕頭上給你回信,草草數語難以表達我的傾慕和企盼之情,另外,給陳九川的信請你轉交給他。

現就你來信所問的問題,草草答覆一二。近年來到山中講學的人,往往會說「勿忘、勿助」的功夫很難。問箇中原因,他們說稍有意念就是助,稍有不用心就是忘,所以覺得這功夫很難。我就問:「忘是忘個甚麼?助是助個甚麼?」他們無言以對,便開始向我詢問,我僅對他們說,我這裡講學,只說「必有事焉」,不說「勿忘、勿助」。「必有事焉」是指時時刻刻要去「集義」。如果時刻去做「必有事」的功夫,間或有中斷,這就是「忘」,那麼就必須「勿忘」;如果時時刻刻去下「必有事」的功夫,而有時想快速見效,這就是助了,那麼就必須「勿助」。所以,集義的功夫全在一個「必有事焉」上用;「勿忘、勿助」只是提醒罷了。如果集義的功夫一直未曾間斷,則不必再說「勿忘」了;如果原本不求速效,那麼就不必再說「勿助」了。是何等的明白簡易、何等的灑脫自在!現今放著「必有事」的功夫不去做,卻專一琢磨「勿忘、勿助」,這就像燒火煮飯,鍋裡還不曾添水下米,就去專心添柴燒火,不知道究竟能夠煮出來什麼東西?我恐怕火候還沒有調好,而鍋已經先被燒破燒裂了。最近那些專門在「勿忘、勿助」上用功的人,他們犯的錯誤正是如此。每日裡憑空去做個「勿忘」,又憑空去做個「勿助」,奔奔忙忙,完全找不到著實能下手的地方,最終也只是做個死守空寂的功夫,學成了一個癡呆愚鈍的人,剛碰到一點難題,就心煩意亂,不能妥善應付,及時作處理。這些人也都是有志之士,無奈困於此糾結處,勞苦一生,耽擱一世,這都是錯誤的學術造成的,太可惜了。

「必有事焉」就是「集義」,「集義」就是致良知。說到集義時,或許一時還把握不住關鍵所在,但一說「致良知」,當時就能明白下工夫的地方。所以,我只說致良知。隨時在事上致良知,就是「格物」;實實在在地去致良知,就是「誠意」;實實在在地致良知而沒有絲毫的私心雜念就是「意、必、固、我」,就是「正心」。實實在在地致良知,那麼就沒有「忘」的毛病;沒有絲毫的私心雜念,自然也就沒有「助」的毛病。所以說格物、致知、誠意、正心,就不必再說個「勿忘、勿助」了。孟子說「勿忘、勿助」,乃是就告子的毛病所開的處方。告子強制人心的說法,就是犯了「助」的毛病,所以孟子專門講「助」的危害。告子之所以犯「助」的錯誤,是因為他認為「義」在心之外,不明白應在心裡「集義」,在「必有事焉」上用功,所以才會如此。若時時從己心上去「集義」,那麼良知的本體就會豁然開朗,人世間的是是非非自然就會纖毫畢現了,又怎麼會有「不得於言,勿求於心;不得於心,勿求於氣」的毛病呢?孟子的「集義」「養氣」的學說,固然對於後世學者有益,但他也只是看病開方,說了個大概意思,不像《大學》中格物、致知、誠意、正心的功夫,來得明白簡易,上下貫通,萬代永無弊病。

聖賢講學,多是因時因事而發,他們所說的好像各不相同,但他們的宗旨都是一樣的。這是因為天地之間,原本只有這個性,只有這個天理,只有這個良知,只有這件事。所以,凡是古人就學問上講的功夫,就沒有必要摻雜搭配,自然會吻合貫通;若認為需要摻雜搭配,那麼就是因為自己的功夫還不夠純熟。最近有人認為「集義」的功夫,必須摻雜搭配個致良知的功夫才能完備,那麼就是他對「集義」功夫的理解還不透徹。集義的功夫還不透徹,正好成了致良知的拖累。認為致良知的功夫必須搭配上一個「勿忘勿助」的功夫才能夠明白,那麼就是致良知的功夫尚沒有透徹。致良知的功夫尚沒有透徹,恰恰成了「勿忘、勿助」的拖累。這都是在文義上勉強解釋、牽強附會,以求融會湊合,而不曾讓自己在真實的功夫上體驗,因此論述得愈是精細,離聖道也愈加遠矣。

你關於致良知的思路,在「大本達道」上已經沒有什麼問題了,至於「致知」「窮理」和「勿忘、勿助」等想法,還時不時有摻雜搭配的地方,這就是我所說的康莊大道中間的小小曲折處。等到功夫純熟後,這種情況自然就會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文蔚你認為「致知之說,求之事親、從兄之間,便覺有所持循」,這能看出你近來所下的真切篤實功夫。從此處下功夫也無妨,也自有其道理,但如果從此把這當做定論去教別人,卻不免犯了因藥生病的毛病,所以我不能不說一說。

良知只是一個天理自然明覺的顯現處,唯有一個真誠懇切,這就是良知本體。所以,良知的真誠懇切用在侍奉父母上就是孝,用在尊敬兄長上就是悌,用在輔佐君王上就是忠,這裡只有一個良知,一個真誠懇切。如果尊敬兄長的良知不能達至真誠懇切,那麼侍奉雙親的良知也不能達至真誠懇切;服侍君主的良知不能達至真誠懇切,那麼就是尊敬兄長的良知不能達至真誠懇切。所以能致輔佐君王的良知,就是能致尊敬兄長的良知;能致尊敬兄長的良知,就是能致侍奉父母的良知。不是說輔佐君王的良知不能致,卻需要從侍奉雙親的良知上擴充開來。這樣做,又是脫離了致良知的本原,著力點放在了細枝末節上去了。良知只有一個,隨著它的呈現和流傳,自然完備充足,沒有來去,不需要向外假借。可是,良知呈現流傳的地方,卻有輕重厚薄之分,且絲毫不能增減,也就是所謂的「天然自有之中」。雖有輕重厚薄之分,且絲毫不能增減,但良知原本只有一個。雖然良知只有一個,但中間的厚薄輕重又絲毫不能增減。如果能夠增減,如果必須向外假借,就已經不是真誠懇切的良知本體了。這就是良知的妙用之所以無形無體,無窮無盡,「語大天下莫能載,語小天下莫能破」的原因。

孟子所說「堯舜之道,孝弟而已矣」的話,是就人的良知顯現發揮的最真切篤實、不被蒙蔽的地方提醒人。讓人在輔佐君主、結交朋友、仁愛百姓、喜愛事物和動靜語默中,都只是致他那一念侍奉父母、尊敬兄長的真誠懇切的良知,那麼就自然處處是聖道了。天下之事雖千變萬化,不可窮竭,但只要用致侍奉父母、尊敬兄長的真誠懇切的良知去應對,就不存在疏漏的問題,這也就是只有一個良知的緣故。侍奉父母、尊敬兄長的良知之外,再也沒有別的良知可以致了。因此孟子說「堯舜之道,孝弟而已矣」乃是「惟精惟一」的學說,放之四海而皆准,施諸後世而無朝夕。

文蔚你說:「想從事親、從兄之間,參透良知的學問。」就從自己用功得力這方面來說,也沒有什麼不可以的。如果說獲得良知的真誠懇切以求盡事親、從兄之道,也不是不可以。程頤先生說:「施行仁義從孝悌開始。孝悌只是仁義中的一件事情,說它是行仁政之本是可以的,說他是仁愛之本則就不行了。」他的說法很正確。

諸如「不臆不信」「不逆詐」「先覺」等論斷,你認為「只要內心真誠,即使是羊腸小道、迂曲防禦也都是良知的運用」,這種觀點很正確,偶爾有摻雜搭配處,前面已經說過了。陳九川的看法也不能算錯,在文蔚你這裡,需要采惟濬的觀點才能夠全面詳盡,而在惟濬那裡來說,又必須採納你的觀點之後才能清楚明白。不然,你們不免會各有偏頗。舜體察淺近的話並向樵夫請教,這並非淺近的話應當去思考,而是舜認為當向樵夫請教,所以他才這樣做,這正是舜的良知顯現作用,光明圓潤透徹,沒有任何障礙蒙蔽,這就是所謂的「大知」;如果自己執意孤行,他的「知」就變小了。講學中自然會有取捨和分辨,然而要在心地上紮實用功,卻必須這樣做才行。

關於「盡心」等三個方面,我曾用生而知之、學而知之、困而知之來解說,已經明白無疑了。盡心、知性、知天的人,就沒有必要再說存心、養性、事天了,也沒有必要說「夭壽不二,修身以俟」,而存心、養性與「修身以俟」的功夫已經包含在其中了。存心、養性、事天的人,雖然還沒到盡心、知天的地步,但已經下了盡心、知天的工夫,因此也更沒必要再說「夭壽不二、修身以俟」,因為「夭壽不二,修身以俟」的功夫已在存心、養性、事天之中了。比如說走路,盡心、知天的人,就好比年輕力壯的人,有能力千里馳驅;存心、事天的人,就好比兒童,僅能在院子中學習走路;「夭壽不二,修身以俟」的人,就好比是襁褓中的嬰兒,只能做到扶牆站立,開始學習邁步。既然已經能千里馳驅,就不必再在庭院中學習走路了,因為在庭院中走路自然沒問題;既然已經能在庭院中學習走路,就沒必要學習扶牆站立,學習邁步,站立邁步這點事兒對他來說還算事兒嗎?但也要知道,學站立邁步是在庭院裡學習走路的開始,在庭院裡學習走路,是千里馳驅的基礎,這些都不是毫不搭界的兩件事,只是功夫的難易程度相差懸殊罷了。心、性、天,三者本質上是一樣的。所以,等到這三種人都能知曉、成功行道了,那麼結果是相同的,但是,這三種人的人品、才智是有等級差別的,不能超越等級而行動。

我仔細思考你的觀點,你的意思是擔心盡心、知天的人,會因摒棄了存心、修身的功夫,相反會對盡心、知天有所損害。這是擔心聖人的功夫會有間斷,卻不知擔心自己的功夫尚不真切。我們這類人用功,一定要專心致志地在「夭壽不二,修身以俟」上用功,只有這樣才是盡心、知天功夫的開始。正如學習站立邁步是馳驅潛力的開始和基礎一樣。我才考慮他能不能站立邁步,又怎麼會擔心他不能千里馳騁呢?又何必去為千里馳驅的人擔憂忘了站立邁步呢?你的見識原本就超然出眾,而從你所說的話來看,也還是沒有擺脫以前人們解說文章的習氣,所以你才把知天、事天、夭壽不二分作三部分,進行分析、綜合、比較,以求融會貫通,自添了許多講說不通的纏繞,反倒使自己用功不專一了。近來,那些憑空去做勿忘勿助的人,他們的觀點正是犯了這個毛病,這可是最耽誤人的,不能不徹底滌除乾淨。

你談到「尊德性而道問學」這段,認為其間是恰當統一的,再無可疑之處。這是你踏實用功之後才能說出來的話。這本不是什麼生僻難懂的道理,有的人之所以有不同意見,還是因為他們的良知中有纖塵潛伏,如果除去這些纖塵,那麼自然沒有不豁然開朗的。

信寫完後,移臥屋簷下,偶爾無別的事,就又添了幾句。你的學問已將關鍵問題抓住了,這些問題待天長日久後自會理解,原本無需作如此的瑣細講解。然而,承蒙您的關愛,不遠千里派人趕來虛心請教,為了不辜負你的一片心意,當然不可不說。但是,我又說得過於直率、瑣碎了,依仗你對我的厚愛,我想不會得罪於您的。我這一封信請轉錄幾份,分別寄給惟濬、謙之、崇一等人,尤承一體之好。

(1) 諦,即審。

(2) 渀渀蕩蕩,渺茫之意。

(3) 守寂,指佛道之學。

(4) 攙和兼搭,摻雜混合以牽強附合。

(5) 出自《中庸》第二十章:「故君子語大,天下莫能載焉,語小,天下莫能破焉。」

(6) 出自《孟子·告子上》第二章:「堯舜之道,孝弟而已矣。子服堯之服,誦堯之言,行堯之行,是堯而已矣。」

(7) 出自《禮記·祭義》:「夫孝,置之而塞乎天地,溥之而橫乎四海,施諸後世而無朝夕,推而放諸東海而准,推而放諸西海而准,推而放諸南海而准,推而放諸北海而准。」

(8) 出自《中庸》第六章:「舜其大知也與!舜好問而好察邇言。」

(9) 出自《詩經·大雅·板》:「先民有言,詢於芻蕘。」

(10) 「盡心」三節指《孟子·盡心上》第一章:「孟子曰:『盡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則知天矣。存其心,養其性,所以事天也。殀壽不貳,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