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來書云:「所釋《大學》古本,謂致其本體之知,此固孟子盡心之旨,朱子亦以虛靈知覺(1)為此心之量(2)。然『盡心』由於『知性』,『致知』在於『格物』。」
「盡心由於知性,致知在於格物」,此語然矣。然而推本吾子之意,則其所以為是語者,尚有未明也。朱子以「盡心、知性、知天」為「格物、致知」,以「存心、養性、事天」為「誠意、正心、修身」,以「夭壽不二,修身以俟」為「知至仁盡,聖人之事」(3)。若鄙人之見,則與朱子正相反矣。夫「盡心、知性、知天」者,生知安行,聖人之事也;「存心、養性、事天」者,學知利行,賢人之事也;「夭壽不二,修身以俟」者,困知勉行(4),學者之事也。豈可專以「盡心、知性」為知,「存心、養性」為行乎?吾子驟聞此言,必又以為大駭矣。然其間實無可疑者,一為吾子言之。
夫心之體,性也;性之原,天也。能盡其心,是能盡其性矣。《中庸》云:「惟天下至誠為能盡其性(5)。」又云:「知天地之化育(6),質諸鬼神而無疑,知天也(7)。」此惟聖人而後能然。故曰:此生知、安行,聖人之事也。
存其心者,未能盡其心者也,故須加存之之功。必存之既久,不待於存而自無不存,然後可以進而言盡。蓋「知天」之「知」,如「知州」「知縣」之「知」,知州則一州之事皆己事也,知縣則一縣之事皆己事也,是與天為一者也。「事天」則如子之事父,臣之事君,猶與天為二也。天之所以命於我者,心也,性也,吾但存之而不敢失,養之而不敢害,如「父母全而生之,子全而歸之」(8)者也。故曰:此學知、利行,賢人之事也。
至於「夭壽不二」,則與存其心者又有間矣。存其心者雖未能盡其心,固己一心於為善,時有不存則存之而已。今使之「夭壽不二」,是猶以夭壽二其心者也。猶以夭壽二其心,是其為善之心猶未能一也。存之尚有所未可,而何盡之可雲乎?今且使之不以夭壽二其為善之心。若曰死生夭壽皆有定命,吾但一心於為善,修吾之身以俟天命而已,是其平日尚未知有天命也。「事天」雖與天為二,然己真知天命之所在,但惟恭敬奉承之而已耳。若「俟之」雲者,則尚未能真知天命之所在,猶有所俟者也,故曰「所以立命」。立者「創立」之「立」,如「立德」「立言」「立功」「立名」(9)之類。凡言「立」者,皆是昔未嘗有而今始建立之謂,孔子所謂「不知命,無以為君子」(10)者也。故曰:「此困知、勉行,學者之事也。」
今以「盡心、知性、知天」為「格物、致知」,使初學之士尚未能不二其心者,而遽責之以聖人生知、安行之事,如捕風捉影,茫然莫知所措其心,幾何而不至於「率天下而路」也?今世致知格物之弊,亦居然可見矣。吾子所謂「務外遺內,博而寡要」者,無乃亦是過歟?此學問最緊要處,於此而差,將無往而不差矣。此鄙人之所以冒天下之非笑,忘其身之陷於罪戮,呶呶其言,其不容己者也。
【譯文】
來信說:「先生所註釋的《大學》舊本中認為『致知』乃『致其本體之知』,這固然與孟子『盡心』的宗旨一致,但朱熹也用虛靈知覺來指人心的全體。而他認為,盡心由於知性,致知在於格物。」
「盡心由於知性,致知在於格物」,這話是對的。不過我仔細推究你的意思,你之所以這般說話是因為還未理解我所說的致知。朱熹認為「盡心、知性、知天」就是「格物、致知」,以為「存心、養性、事天」就是誠意、正心、修身,認為「夭壽不二,修身以俟」就是知的最高境界,仁的頂點,是聖人才能做的事。我的觀點與朱熹先生正好相反。「盡心、知性、知天」,天生就知道,生來就能實踐,這是聖人;「存心、養性、事天」,能學而知之利而行之,這是賢人;「夭壽不二,修身以俟」,困知勉行,學者之事是學者。豈可把「盡心知性」當做是知,把「存心養性」當做是行呢?你驟聞此言,必然會大吃一驚了。然而確實沒有可以懷疑的,下面我一一為你解釋清楚。
心的本體是性;性的本源是天。能盡其心,就是盡本性。《中庸》中說:「惟天下至誠為能盡其性。」又說:「知天地之化育,質諸鬼神而無疑,知天也。」這些只有聖人才能做到。所以我說,生而知之、安而行之是聖人才能做到的事情。
存養心性,是因為還不能充分發揮心性,所以,必須加上個存養的功夫。心性存養的時間久了,其後就是不再需要刻意存養,之後可以進而說盡心了。「知天」中的「知」,一如「知州」「知府」中的「知」一樣,知州,那麼,一個州的事情都是自己的事,知縣,那麼,一個縣的事情都是自己的事,「知天」就是自心與天合為一體。「事天」就像子女侍奉父親,大臣輔佐君王,還沒有和天合為一體。天給予我的,是心,是性,我只能小心保存而不敢忘,存養而不加以損害,一如「父母全而生之,子全而歸之」一樣。所以我說,學知利行,是賢人的事情。
至於夭壽不二,則與存養本心的人又有不同了。存養本心的人,雖一時未能盡自己的心性,但已經是一心為善了,有時失去了本心在所難免,只要加以存養就行了。現今要求人不論夭壽始終如一,這依然是將夭壽一分為二。用夭壽把心分為二,是為善的心還不能夠專一。存養尚且有些不可能,何談盡心呢?當下最緊要的是不要以夭壽無常來動搖為善的心。就好比說生死夭壽都是天命,個人能做的是一心向善,修養自己的身性等待天命的降臨,這是因為普通人還不知道有天命的存在。「事天」雖然未曾與天合二為一,然而至少表明已經知道天命的存在了,只是恭恭敬敬地順應它罷了。如那些等待天命降臨的人,就是還不能真正知道天命之所在,還在等待,所以,孟子說:「這就是安身立命。」「立」就是「創立」的「立」,譬如「立德」「立言」「立功」「立名」。大凡說「立」的,都是以前未曾有過,這才會在今天被創立,這也就是孔子所說的「不知命,無以為君子」。所以說:「困知勉行,學者之事也。」
如今將「盡心、知性、知天」作為「格物、致知」,就會使初學者還不能做到一心一意時,就指責他達不到像聖人那樣生而知之、安而行之的境界,簡直是捕風捉影,讓人茫然不知所措,如何避免「率天下而路」?現在格物致知的弊端已經顯而易見。你所說的「重視外在知識而忽略內在修養,雖知識廣博卻不得要領」,難道不也是這種過失嗎?這是做學問最關鍵的地方,在這兒弄錯了,將會時時處處出差錯。這也是我之所以敢冒天下之非議,或被當做笑柄,或陷於眾口齊伐之境地,還要喋喋不休的原因。
(1) 出自朱熹《中庸章句集注》序:「蓋嘗論之:心之虛靈知覺,一而已矣。」
(2) 出自朱熹《孟子章句集注·盡心上》第一章註:「人有是心,莫非全體,然不窮理,則有所蔽而無以盡乎此心之量。」
(3) 出自朱熹《孟子章句集注·盡心上》第一章註:「盡心知性而知天,所以造其理也;存心養性以事天,所以履其事也。不知其理,固不能履其事;然徒造其理而不履其事,則亦無以有諸己矣。知天而不以殀壽二其心,智之盡也;事天而能修身以俟死,仁之至也。智有不盡,固不知所以為仁;然智而不仁,則亦將流蕩不法,而不足以為智矣。」
(4) 困知勉行,出自《中庸》第二十章:「或生而知之;或學而知之;或困而知之:及其知之,一也。或安而行之;或利而行之;或勉強而行之:及其成功,一也。」
(5) 出自《中庸》第二十二章:「唯天下至誠為能盡其性。」
(6) 出自《中庸》第二十二章:「能盡物之性,則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則可以與天地參矣。」
(7) 出自《中庸》第二十九章:「質諸鬼神而無疑。百世以俟聖人而不惑。質鬼神而無疑,知天也。百世以俟聖人而不感,知人也。」
(8) 出自《禮記·祭義》:「父母全而生之,子全而歸之,可謂孝矣。不虧其體,不辱其身,可謂全矣。」
(9) 出自《左傳·襄公二十四年》:「大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雖久不廢,此之謂不朽。」
(10) 出自《論語·堯曰》:「不知命,無以為君子也;不知禮,無以立也;不知言,無以知人也。」
本章完!